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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的女人(续)
 
 
发布日期: 2013-02-06 来源: 原创 作者: 闻 侠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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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点评
 

“哈哈,小于、小雨,不用怕不用怕,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车处长醉眼微醺,他肥厚绵软的手掌游移不定的抚摸着于雨脑袋边的空气。最后,那手掌以惯有的果敢和利索,拍了拍于雨的后脑勺。于雨根根树立的头发,柔软而富于弹性,轻轻的搔着手掌心,奇特而美妙。

“嗯,也是,谁不知道车处长的为人呢!身正不怕影子斜!”于雨本能的一躲,脸色和身体一僵,随即纠正似的,脸色更缓和目光更尊敬。

“我……我……还不信,欣赏一个人能欣赏出错误来!”车前子处长目光向右上方无限伸展出去,他的语速忽然一慢,“小于你知道不,一辈子快得很,人生在世,遗憾是难免的。我们只能尽量少点遗憾,多点快乐,多点美好的回忆。”

“哦,”于雨一时跟不上车前子处长的节奏,她胡乱点头,做出一副深沉的表情,配合车处长的人生感悟。

“小于你知道不?”车前子看一眼于雨年轻、俊美的脸上的挂着的深沉,抑制着笑容,脸也朝右上方仰着,好像在那装修精美的咖啡色的屋角,挂着车处长的人生理想。

于雨也仰头仔细看一眼屋角,营业不到半年,灰尘不会这么快就堆积起来的吧。

“小于你知道不?”这话看来很重要,车处长加重了语气。

“嗯,知道,知道!”于雨说。

“你不知道!你知道就不是你了!”车前子处长用凌厉的眼神盯住于雨。

于雨吃了一惊。情势是什么时候开始逆转直下的呢?开始,她掏出了一份长长的礼单,告诉车前子处长,这是由于人们的误会而送错地方的礼物,是应该转交的。然后,她郑重其事的告诉他,这误会很严重,会严重影响到车处长的形象,当然,也影响到她于雨的形象。于雨甚至诚恳的说,从眼前利益来看,有“车处长的人”的这个假象罩着,对酒店的发展是很有好处的。但是,两相权衡,为了车前子处长的英名,她于雨还是选择做车处长的私人形象顾问,以报答车处长对雨天的关照。嗯,然后,车处长就哈哈笑了,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因为哪句话、那个眼神儿,事情就变化了呢?

在车前子处长凌厉的眼神中,于雨神情尴尬、紧张,空气似乎一下子变成了粘稠的液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于雨快要溺毙时,车前子颓然长叹一声,“你要是知道,你还能这样不知冷热的待我?我难受啊!”

“车处您喝多了!于雨暗暗松口气,几步奔到门口。

“小于,小雨!你干嘛?”车处长果然醉得厉害,舌根发直。于雨有些自责,怎么早没发现他喝多了呢,跟一个醉汉商讨送错门的礼品,这不等于疯子遇着疯子?

我去去就来!车处您稍等!于雨甜甜地笑着,和醉汉是不能认真的,幸好,他此前不过是朝她吹鼻子瞪眼,并没有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没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举动。

“你回来!回来!我知道你又要给我拿苹果醋?我心里够酸的,你还给我喝醋?”车处长直起身子,朝于雨焦急的招手,话语流畅,“我是喝了点小酒,但离醉还远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你过来,我话还没说完!”

于雨又紧张了。于雨是个胆大的女子,从小就没怕过什么。她四处筹资开办雨天大酒店,纤巧的肩膀上担着上千万的债务,也没怕过。但是,车前子处长的目光总让于雨害怕。于雨见过很多官员,有的权倾一方,有的名震四方,有的亲切,有的威严。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中,车前子处长不是权最大的,也不是最有名望的,当然也不是最帅的。若不是他多年加强修养,注重形象,那样的身形和个头,夹杂在一帮官员中,是很容易被认定为司机师傅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从认识于雨的第一天起,就不遗余力的帮助于雨,毫无所求。至少截至目前,当然当然,前面介绍过的,聪明的于雨抓住一切可以回报车前子处长的机会,变相的付酬于他。尽管如此,于雨对车前子处长的敬畏仍不见减少。

于雨虚掩了门,在门口的小皮墩上坐了。

“唉,小于!小雨!”车处长长叹一声,“我说你不知道!你看你,你把我当坏人提防!”车处长声音哽咽,“我怎么、我怎么会伤害你!我怎么忍心伤害你!你想想,我这样的人,是比不上你,比不上你的人见人爱……别,别摇头,别插嘴!听我说……想上我床的女人多的是!尹莹莹,知道不?漂亮吧,要身段有身段要容貌有容貌,我们处的办公室主任,也算有头有脸的,你猜怎么着?把我骗到宾馆的房间,只差没跪着请我上床!”

“车处,您,您真喝多了!”于雨站起来,端起车处长的专用茶杯,“您喝点茶!我知道您是好人!”

“呸!好人!好人顶个屁用!”车前子处长第一次暴粗口,还是在于雨跟前,这声“呸”比最臭的屁都管用,把车前子和于雨都给炸愣了。

“对不起,小于,我太激动了!我心情不好。”车处长对情绪的把握、转换,与最优秀的演员相比毫不逊色。“我想说的是,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不缺女人。严格地说,我烦女人。我厌倦肉体,厌倦尔虞我诈,厌倦互相利用……我只喜欢跟我欣赏的、在乎的人隔三差五的说说话。退一万步讲,我怎么,我怎么会忍心伤害你!我没有妹妹,我要是有个妹妹,一定要你这样儿的,我、我怎么舍得让你伤心!”

车前子处长被自己的这番话感动了,泪水溢满了他的眼眶。正如黑色真皮笔记本里所总结的,女人最可宝贵的品质,是善良。而同情心是善良最直接的体现。作为车前子最欣赏的女人之一,于雨经理必定具备这一品质。

于是,泪水也溢满了于雨的眼眶。

车前子处长和于雨经理泪眼相看。于雨发现这一情形,想到掩饰时,已为时已晚。

“谢谢!小雨!谢谢!我没看错人!你知道不小雨,我最大的心愿,是跟你好好儿的喝一场酒!好好儿的醉一次!”车处长的目光深情、诚恳得无以复加。

“我愿意!车处长,我陪您!”于雨有些慌,她好像冒然闯进了别人的剧情,蹩脚的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

“不要处长处长的!咱兄妹不这么俗!”车前子处长即使说最温柔的话,也用最强硬的、不用质疑的语气。“叫我前子……大哥!”

钳子?于雨的笑容有些古怪:“车处、车大哥!”于雨站起来,“我这就安排下,我今儿陪大哥醉一回!”

“别别别!小雨你……你不能这么草率的对待我……我的……人生理想!改天吧,等到你准备好了心情,也准备好了酒量,我们再喝不迟!你,可是从来都滴酒不沾?”车前子的目光分不清是深沉还是痛苦,就那么咄咄逼人的盯住于雨。

“嗯……也不是,红酒呀果啤啥的,有时也喝点。我害怕喝酒,我一般不喝酒,我一喝酒头就晕。”于雨讷讷自语。“还真是奇了怪了,我真想和车、车大哥好好儿喝一回!”

“好!”车前子处长站起来就走,一边走一边接通电话,威严、果断的话语渐渐消失在静悄悄的酒店走廊尽头。车处长的电话像一万只勤奋的蜜蜂,“嗡嗡嗡”不停歇的唱着歌儿。人多的时候,只要一“嗡嗡”他就会接,跟于雨在一起的时候,他只接极少的电话,接这样的电话时的神情和动作,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伟大名言。

“其实,我有时也想喝酒,只是……”于雨举起了高脚杯,琥珀色的酒在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里摇曳,于雨的眼睛在车前子心里摇曳。

琥珀色的液体缓缓流过于雨花朵般的唇间,不见了。车前子处长砸砸嘴唇,他忘记了喝酒,忘记了说话。玻璃杯里那汪神秘艳丽的液体,才是车前子处长。若一个人难以体会到物我两忘的最高境界,那么,一定是没遇到他梦寐以求的事物。

“喝呀!你只看着我喝?”于雨的眼睛还是清澈的,清澈而美丽。清澈的眼睛,迷离的酒色,这两样东西,怎么就能在一起呢?可它们,确实在一起,在于雨的眼中手中。

“你知道什么叫美酒吗?”车前子举着酒杯在眼前轻轻摇晃,于雨白皙清秀的脸庞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红得醉人,白得纯洁。

“美酒?不是所有的酒都叫美酒?”于雨又抿了口酒。

车前子处长微笑着摇摇头,轻轻旋转高脚杯,杯里的酒变幻着颜色。“从本质上来说,酒不是物质。男人喝酒就像女人用香水,是要营造一种感觉、氛围。”

“啊呀,我从来不用香水!就是、就是没感觉?没氛围?”于雨像小学三年级的女学习委员一样,瞪大了眼睛。

“你本身就是一瓶最名贵的香水!当然不需要用!”车前子斩钉截铁,“所以,并不是最昂贵的酒才叫美酒。哎呀,你看你,把我的话都引偏了!我要说的是,喝出美感的酒,才叫美酒!”车前子伸出一根指头,软软的,坚定不移的朝于雨轻轻一指。

于雨被催眠似的,迷迷登登的喝了一口,又喝一口。

“有点小辣,嗯,是涩。又有酸又有甜,还有点香,怎么是美呀?”于雨咂着唇舌,乌溜溜的眼珠儿转来转去,这个模样,照成照片,稍微处理下背景,就是卡通画中的小仙女。

“小于加酒等于美酒,”车前子用无比庄严的语气说。“本来嘛,雨本为天上水,无根之水,而酒,总是向上,向上,喝点酒,是不是人要轻飘飘飞起来?”

“不对!车处加酒,才是美酒!”于雨努力坐直,语气严肃,“我还以为价钱越高酒越好呢!哎呀,多贵的价钱,也不过是酒,辣水儿!我,不喜欢!我没飞起来呀,嗓子有点痛,这里,也不舒服!”于丽拧着眉头,指指胸口。

“嗯?是吗?那你别喝,我喝!”车前子处长轻轻握住于雨指着胸口的、柔软的、凉凉的手指,耳语道。他的梦呓般的话语把于雨引向更飘渺的美梦。于雨努力睁大眼睛,也还是看不清车前子的面容。这个坐在对面的男人是谁?是纯粹的爱,是热情的爱,是持久的、不求回报的爱……可是可是,世间真有这样的爱么?不是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么?且住且住,来龙去脉一清二楚的爱,那叫交易,还算爱情么?所谓爱情,就是出其不意,就是莫名其妙就是生死相依就是舍生忘死……

车前子眼神迷离。很多时候,最能看清真相的,不是眼睛,是别的什么。比如此刻,车前子眼睛里有一万朵桃花在飞,他的眼睛看不见于雨根根竖立、帅气得令人绝望的头发,看不见于雨眼睛里的迷乱和憧憬,看不见于雨昙花一现千载难逢的娇媚柔美……这个时候,唯有车前子那双粗短绵软的双手最有把握,它握住于雨纤小的柔若无骨的手,那手轻轻颤栗着,它就用了柔柔的力,那手便安定了,它就明白,那十指连着的玲珑剔透的心尖儿上,也必定烙下它的粗短绵软的手印。迷离着双眼的车前子,在这双粗短的手的引领下,就于雨的手喝掉杯里不多的红酒。不不不,车前子和于雨同时都感觉到了,他喝掉的,是她的魂魄,是她整个的心。

女人有两种,一种对所有的男人好,一种只对一个人男人好;后一个男人得到的爱,比前面所有男人得到的爱加起来还多。可想而知,所有的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女人只爱一个人,而对其他的正眼不瞧。而所有的男人都希望得到别的女人青睐。这男人可真累呀,尤其像车前子这样的,不但要谋到别人的妻子的爱,还要总结在真皮笔记本里,真是不容易。

于雨肯定属于后一种女人。车前子和于雨的关系越深入,越恐怖地认定,于雨只能属于后一种女人。一个用全部的感情爱一个男人的女人。那么,这样的女人一定伴随着一个可怕的、致命的缺憾:她爱的男人也只能爱她一个。逢场作戏是不行的,朝秦暮楚是不行的,一心二用更是不行的。而越来越多的迹象和事实证明,于雨确实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可怕的女人。

于雨很早结婚,很早离婚。这基本符合车前子的观察和思考:美女要么结婚很早,因为抢手;要么结婚很迟,因为奇货可居,错过婚期。只是,于雨离婚的原因,让车前子倒抽一口冷气:婚后半年,于雨发现丈夫跟前女友来往,立马起诉离婚,自此不肯见丈夫的面。车前子能够理解的只有一点,美貌和尊严是成正比的。而据车前子的经验,美貌和娇嫩和软弱和轻浮和水性杨花……和太多不良品行成正比。那么,于雨的离婚、独立、创业,简直匪夷所思。所有匪夷所思的事物,都会让人好奇和忌惮、恐惧。

而这忌惮和恐惧,在车前子这里是加倍的。因为,初次喝酒,并且一喝就醉了的于雨,好像再也醒不过来了。她面色潮红,会一个人独自笑出声,一群人一起时也自顾自发笑,笑容甜蜜而神秘。这还不算什么,虽然有几个主要顾客因为于雨的笑容产生了误会,蠢蠢欲动,但是当他们明白那不过是一种巧合或误解之后,倒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就像于雨把天长日久积攒的感情都给了车前子一样,所有的麻烦也都集中在车前子那里,所有的后遗症都潜伏在车前子的命运中。

于雨是个好女人。跟好女人,只能做好事。那么喝酒,是不是好事?车前子没想过。因为,在车前子心底,压根儿没想过喝酒这回事,就像一个急于过河的人,是不大注意走在桥上的感觉的。

“你!你!你怎么来了?”当于雨出现在车前子处长的办公室时,车前子的第一个反是惊奇,他呆了呆,忽的站起来,用力迈动两条又细又短的腿,几乎是小跑着关了办公室的门。又返回来,把两条腿藏在办公桌后,看起来又是完全的伟岸和威仪。是的,那样的两条腿安在他肥胖、结实的身躯下面,显得不合比例、不堪重负。

于雨笑笑的看着他。于雨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作为服务行业的管理者,沟通能力是准入证的话,那笑的技术,就是职级证。于雨脸上的笑容,既是专业的,又是非专业的:专业的得体,非专业的真诚。这笑容让车前子无比留恋,回味无穷。但是,走进车前子办公室的于雨,不是原来的于雨。原来的于雨被车前子迷恋到发痴,而走进车前子办公室的于雨,脸上的笑容僵硬,目光呆滞而闪烁。

她就那么笑笑的,又好像没笑,那么专注地看着车前子处长,又好像没看。

车前子有点慌,换成谁也会慌,不但慌,还会惊慌失措。是的,美的力量是巨大的,包括巨大的杀伤力。但是,此刻,让车前子处长微微着慌的,却跟美完全无关。

“小于,于总,酒真不是好东西!”车前子一定要找些话说,于雨越不说话,他越要找更多的话来说。“我的酒龄跟你年龄差不多大吧,我怎么从来就没发现酒能……哎,对不起!唉!”

车前子处长语无伦次。车处长是有一个健谈的人,若必须在特长一栏里写个什么的话,那只能填“谈话”。注意,是谈话,不是演讲。谈话和演讲是不一样的。演讲经过精心准备和加强训练,会张口的人都可以做到最好。

嘴巴暂时失灵后,车处长的小眼睛急急忙忙替补上来。他忽然发现门竟然关着,关得紧紧的。是于雨关的?她什么意思?她怎么一点都不懂事?不对,于雨一进来就这样的表情,用这样奇怪的笑脸对着他,直直的走到最大的那个沙发前,直直的坐下,就那样直直的看着他。她没有关门。那么,是谁关的门?办公室的那小子?那么说,他已经知道了?不可能!噢,车前子处长终于想起来了,这门是他自己关的。怎么会想到关门呢!真是的!车前子处长于是又站起来,迈开粗短的双腿,从于雨面前走过,走到门口,打开门。想也没想,探头朝外张望了一下,办公室左右两侧,距门口两米处,各立着两个人,两个互不相关的提着公文包的人。他们敬畏得有些谦卑的目光跟车前子的目光准确相接,又都怯怯地缩了回去,静静的原地呆着。

多懂事的人呐!就这一眼,车前子对这两个陌生人产生了好感,当然,也只是一闪念。车前子的目光依旧烦乱而充满戒备,这目光,足以让这两个懂事的陌生人充当他最好的门卫。于雨!这于雨怎么回事!竟然找到办公室!在他苦苦思念她的半年里,在他找遍所有的借口和理由,接近她、讨好她时,她从来不曾主动跟他通电话。包括宴请他,也是通过尹莹莹主任,好像多么公事公办似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女人一般傻。就因为……因为……因为在酒精的帮助下,他含糊不清的占有了她,她便跟定了他便“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多荒谬啊!在这个时代,在这高度文明的时代,如果还有这种思想,不是太可笑嘛。

岂止可笑,简直可恶,可恨!

车前子就用这样的目光看侧身坐在沙发上的于雨,发现她果然不可爱:那身段,作为一个女人来说也实在太单薄了点,女人是要有点肉的,所谓性感,其实就是肉感;而那头发,简直是莫名其妙,男不男,女不女;她不至于就那么几套衣服吧,永远的黑裤子白上衣,要么薄点要么厚点,她自己烦不烦,看得人也应该烦。啊,自己竟然神魂颠倒了半年多,不可思议!糊涂!

于雨不说话,像在笑,又不像笑,看着车前子处长从办公桌后走出来,用力迈开双腿,关了门,又走进办公室后;又走出来,用力迈开双腿,打开门,又走回办公桌后。他没有看她。但是于雨看得出,他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看她,都在感受她,他全身的每个细胞都紧张而充满敌意。这敌意,让于雨全身的细胞悲哀而疯狂。于雨是个好女人,尽管离过婚,尽管依旧单身,尽管开着一家酒楼,这个离过婚的、漂亮女人并不打算靠色相立足、出人头地。尽管这是条捷径,也许是最稳妥最划算的一条路。但是,并不是所有漂亮女人、英俊男人都愿意挺身而出,都愿意不劳而获。所以,这个叫于雨的好女人,一言不发,起身离开了车前子办公室。

“哎,你!你这就走?你什么事?”车前子刚找了枝烟叼嘴上,他忽然不想用于雨送他的电子打火机,他拉开抽屉,找他以前的打火机时,发现于雨站起来了。车前子紧张得差点掉了烟嘴。然而,于雨竟然朝门口走去。

车前子丢下黄玉的过滤嘴,紧追慢追到门口,于雨已经消失在楼梯拐弯处。

“走好,有空来聊天!”车前子微笑着朝于雨的背影挥手,就像所有相熟的人一样。是的,就要像所有相熟的人一样。车前子是很注意形象的。

双臂伸直,掌心相对,双脚分开,与肩齐宽,抬头,向上四十五度,缓慢吸气、呼气,车前子处长伸了一个标准、彻底的懒腰。他无心吸烟,他要尽量平静下来。最起码表面得如此。

这个于雨,什么意思呢?她要做什么?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据说,有些女人只信仰爱情,爱起来是不要命的……不不不,一个生意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一个酒店经理!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于雨和尹莹莹不一样,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那也定然是痒痒的好玩……嗯,泡妞的最高境界是让妞来泡你……嗨,想哪去了……一万种念头在车前子脑海中闪烁,最后,美好的想法占据了上风,车前子高兴起来了。

侍立在车前子办公室门外的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个跟着车前子进来,毕恭毕敬的坐在于雨坐过的沙发上,也像于雨一样,笑微微注视着车前子处长。但是,一样的座位,一样的动作,给人的感受多么不同啊!他的笑容这样让人放松、享受,简直是秋日傍晚的余晖,有无限的温暖和光明,却丝毫不黏糊不灼热。

那人看车前子调整好情绪,把温和而威严的目光投过来时,他彬彬有礼而万分尊敬的站起来,双手奉上一份文件。当车前子的眉头绾成一个大大的疙瘩时,尹莹莹主任进来了。她一脚踏进车前子办公室,就像一脚踏进冬天,醉人的笑容顷刻凝固,她的目光艰难的从来客脸上挪开,慢慢落到车前子处长脸上。随即,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声吩咐来客一声,那客人敏捷而轻巧的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车处,皱眉对身体不好嘛。”尹莹莹端起车处长的水晶茶杯,绿色的茶叶根根悬垂,一根一根从杯沿一直垂挂到杯底,她轻轻晃了晃,放回原处。“人家找了三回,都不在么,电话也不接。咱不敢打搅,人家又催得急,又是我老公上级,两边都得罪不起呢,咱只好冒着杀头的罪,假传圣旨呢。这不,人家请罪来了嘛。要杀要剐,来嘛,就是不要吊着一张脸,车处多条皱纹,小尹可不是罪加一等嘛。”

尹莹莹一边说,一边往车前子身上蹭。

“坐下说!”车前子处长的怒气慢慢消了,女人跟女人可真不一样啊,车前子经常跟车夫人怄气,不对,是车夫人经常惹车前子生气。比如,车前子懂得尊重老婆的劳动,一进门就换拖鞋,皮鞋鞋头朝室内,很正常吧,而车夫人就不行,坚持要朝外,原因是“邪气”要朝外,吉利。一遍又遍跟在车前子身后嚷,车前子想,你有嚷的功夫,掉过来不就是了?要能掉过来,那就不是车夫人了。小事如此,大事,比如,把房产证抵押给朋友贷款做生意,到期不能还款,银行找上门来。找上门来,自然找的是车前子,不关车夫人什么事儿。摆平了事,车前子批评车夫人,车夫人毫不嘴软,一切的错误定然该归结于车前子。比如他把这家从来不当个家,家里的事从来不往心上放;比如这家只是他车前子的旅店,她只是车前子生儿子的工具和保姆……遇到这种情况,车前子从不跟她多废话,实在不能忍受,一半句话,也就能制止:“你还算不上好工具,好保姆。”或者说“别抬举自己,这是猪窝。最次的酒店都比你这清爽。”

说到底,家里的事能有多大呢?实在没什么原则性的、不可收拾的问题,值得他大动肝火。可是,他一回家,几乎不可能轻松愉快。虽然如此,对于婚姻这件事,车前子基本也是满意的。想当初,他一个黑不溜秋的农村小青年,要背景没背景,要长相没长相,家境简直是赤贫。而他,竟然还能娶一个高出他半个头、长相端庄的老婆,除了他个人的高情商、老婆的低情商,一定还有冥冥之中的命运的垂青。正因如此,多年的迁就和宠爱,让老婆的情商更低,从来不知道疼他、体贴他。当然,也从来不会撒娇。对于这一点,车前子是很满意的。这样的女人,做老婆最放心不过,她们就像一个机器,一旦输入丈夫这个程序,丈夫以外的所有男人,都默认为错误指令。所以,车夫人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毛病加起来,比起一个体面的、忠诚的老婆,一个高大英俊的儿子来,都可以忽略不计。

而尹莹莹,一定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她看起来比车夫人足足小两个号,却敢捅天大的漏子,还若无其事的凭一张甜得发腻的嘴,一张媚得流蜜的脸,推掉一切责任。

车前子想到这里,眉头又皱起来。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刚才怎么想的?放她一马?下不为例!她这个岗位说重要就重要,说不重要就不重要。以后防着点,不用就是。可是,她扛着他的旗,到底做了多少事?捅了多大的漏子?所有的漏子,不管谁捅的,只要在他车前子的任上,兜底的只能是他。

车前子想到这里,脊背发冷。

圣人都感叹,就女人和小人难养,近不得远不得的,尺度不好把握,不可掉以轻心。得罪一个君子,最坏的结果是少个朋友;而得罪一个小人,那后果不可预料,很可能是树立无数的敌人,这些敌人,多半还是躲在阴暗的角落,时时准备放冷箭,挖陷阱。这个尹莹莹,断然不是正人君子,那么,想想看,一个美如蛇精的、毒如蛇蝎的女人,谁能得罪得起?

“既然是你老公单位的,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不是?你也太心急了。”车前子打定主意,对尹莹莹表面笼络,实则加强防范,脸色倒好看了些。

尹莹莹娇痴的神态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她正襟危坐,一副知错就改、老实忠厚的模样。缓缓的点着头,仿佛要把车前子处长的指示一字一字铭刻在心。

看这情形,车前子再要纠缠几句,简直是得寸进尺,天理难容。车前子心底哀叹半声,想真正较量起来,怕自己都不是这女人的对手,见好就收。

“那就这样,下不为例!你通知下,下午三点,开个短会。”车前子埋首文案,万不得已时不看尹莹莹,他还不习惯和尹莹莹目光交流。

“好的!”尹莹莹声音清脆婉转,又带一点低沉的胸腔共鸣,这样的嗓音不管灌进谁的耳朵,身心、内外必定一片通透、熨贴。

上帝是公平的,给一个人某种长处,必定在别的方面要得到补偿。最糟糕的公平,是给一个女人全部的漂亮、聪明,再用恶劣的品质来补偿。车前子无心细看文件,翻开真皮封皮的笔记本琢磨起来。琢磨一会儿尹莹莹,又想一会儿于雨。于雨,真是人如其名啊!在天为云,好像高不可及,只可仰视;化而为雨,即使以最慢的速度飘落,也无法挽留,落地为水,要么打湿你的衣裳,要么委身于尘土,为污泥……车前子越想越烦乱,一抬头,尹莹莹竟然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你,你还有事?”车前子有些恼怒,又有些尴尬。这女人的目光似乎有穿透力,他几乎可以肯定,她看到了他刚才乱七八糟的想法。心有灵犀一点通——从这点看,他车前子跟尹莹莹才是真正的心心相印,情投意合呢。于雨古怪的笑容在眼前一闪,她薄而精致的嘴唇轻轻一动,迸出一句话:“一对狗男女!”

车前子抖一下脑袋,于雨的影子不见了。尹莹莹的笑容甜蜜、温存。

“呃,有事你说。”车前子恼不起来。

“呵呵,车处要没事儿,我就没事儿。”尹莹莹笑得又真诚又温柔。

“咳!”车前子说。

一般情况下,美女当前,车前子必定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尹莹莹确实是美女,是一个有心计有城府有手腕的全能型美女。真皮笔记本里总结过,美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但是心计、手段、阴谋不仅毫无美感,还令人恐惧、厌恶,甚至狭路相逢时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所以,车前子在尹莹莹面前的讷言,是很可以理解的。

“车处,我怎么做你才能信任我呢。好吧,算我多事!”尹莹莹站着说话,也一副腰疼的样子,一句话说得腰肢乱颤。扭到门口,忽然又转回来。

“哎!”车前子说,他心里一动。

“呵呵!”尹莹莹和车前子不约而同“哎”了一声,尹莹莹就非常体己的笑了,“谢车处信任!就两句话,这句话很早就该说,车处一定听不进去。第一句,她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们的规则,她不懂。第二句,你不想见于总,给我说声儿,女人和女人好说话。”

车前子的小眼睛瞪得空前绝后:这个女人!她怎么这样说!她怎么敢这样说!我们的规则!她好像很懂规则似的!什么是规则,就是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听的不听!

咳!车前子真的剧烈咳嗽起来。对面办公室的小青年弓着腰跑进来,捧起杯子,车前子摆摆手。他放下茶杯,举着掌心,看样子要替车处长拍背,车前子用力地摆头,并用一根指头指着门口,那小青年就带着一点痛楚和关爱的表情,倒退着关了门,出去了。

在这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中,车前子想明白了:尹莹莹就不是一般的女人,于雨也不是一般的女人。不一般的女人就不做一般的事,不会照常理出牌。

想明白的车前子处长咳嗽出了一身细汗,他拉拉衬衣领口,这身细汗让他习惯性的开始在心里挑选养生馆。车前子从小就注意形象,四十岁以后,又开始注意养生。若说四十岁的男人一朵花的话,那车前子这朵已经盛开了三年五载的、风华正茂的花朵儿即便算不得倾国倾城,也定然饱满芬芳、赏心悦目。这跟车前子的爹妈完全没有关系,车前子锲而不舍的内外兼修才是根本。但是,今天,车前子忽然不想去桑拿,甚至不想吃饭,不想见任何人。他右手轻轻一按,巨大的靠背椅轻轻朝后躺倒,他以前所未有的颓废姿态,斜躺在办公桌后。

车前子微闭着眼,听着走廊上轻轻的脚步声,压低嗓音的说话声。这样的脚步,这样的声音,一度很让他享受:千辛万苦的爬到这个宝座上,不就是为享受嘛,享受权力、享受金钱,享受高品质的生活,享受最多的尊敬,享受最好的爱情……不对,好像不是这样,哪里错了!于雨是怎么回事?尹莹莹又什么意思?车前子越想越乱,忽然想起看了一半的文件,那人,被尹莹莹支走了,这算什么回事呢?他打起精神,端端正正坐好,批复了文件。刚捉起电话,门轻轻叩响。那个比于雨还笑得好看的人进来了。

“诺!这份材料需要补充的地方标记出来了。材料要补,必要的资质抓紧办理,项目审批前,无论如何要全部到位。否则,谁也帮不了你们。”车前子强打精神,宽厚的男低音不怒自威,极具穿透力。

紧张、诚恳、内疚和感激比例恰到好处的搅和在一起,形成了一张令车前子倍感舒适的面孔。

车前子身子朝后轻轻一仰,放松而不失文雅,一副婉转得体的送客做派。

“谢车处!我这就去准备。”来人双手捧起文件。

车前子作势要起身送客,那人以最贴心的表情和动作,示意车前子处长不必麻烦,然后迈着又急又稳的步子退出,依旧关好门。

车前子刚闭上眼睛,门被轻轻敲响了。

车前子一睁眼,下意识的扫一眼桌面,果然在刚才放文件的地方,静静躺着一个精致的小纸袋。

车前子手一扫,纸袋掉进抽屉的同时,他喊了声请进。

进来的,应该是候在另一边的陌生人。至于这个人是什么事,办不办理,办理的程度如何,那得看车前子处长的心情,看这人的运气。

车前子处长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标志,是他又掏出了真皮笔记本。他用有些丑陋的字体,狠狠写到:无论多么聪明可爱的女人,在爱情里只有一种姿态,一种味道!是的,于雨于车前子而言,是一枚坚果。在漫长的敲击中,他的想象力达到极限,他的欲望达到最高,当他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和憧憬,倾尽心力打开后,才发现里面裹着的东西,也不过如此。他还没从这种巨大的失望里回过神来,于雨却又找上门来。这多像一个不识趣的厨师,把坏人胃口的饭菜,再次摆上餐桌啊。

车前子不得不怀疑于雨的智商和情商。他甚至开始怀疑她的背景——这样一个冲动的、不谙世事的、毫无手段的人,怎么能撑得起雨天这样大的酒店?她后头有人?她只是一个漂亮的牵线木偶?嗯,极有可能。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一个成功的女人身后,有一堆成功男人。呵呵,自己也算她身后的男人之一?不过,已经、必须是过去时。

车前子处长怀疑于雨的智商,一定是错误的。于雨的确太不懂事,但这不懂事是暂时的,因为爱情是暂时的。想想看吧,于雨这盆菜,被车前子处长用文火、武火炒热烧熟煮烂后,车前子处长已没了胃口,而于雨非要进到车前子处长肚腹之中不可;或者说,当车前子凿开于雨感情的大坝,于雨倾情而下时,车前子只能选择望风而逃。

“这个,不可能。”车前子用最简洁的语言最无辜的神色打发掉站了半下午岗的陌生人。腕表正指向三点半。这只表让车前子心情好了点,这是一对情侣表中的一只,薄薄的,好像一枚会呼吸的银币,轻巧、雅致、体贴,简直是照着车前子的审美观订做的。这只表还常常让车前子顾影自怜:一个有情调有情趣的优秀男人,一个当代的英雄,多像这只失伴的情侣表呀。车前子好几次拿出另一只表,无限惆怅的看看,再看看,然后放回去。女款的那只,他也曾试探性的问车夫人戴不戴。“看时间有手机,又没金镯子好看,看戴的怪不!”车夫人的拒绝彻底而婉转,车前子放了心。这表的价格,只要车前子不说,车夫人绝不会知道。即使知道这样的一只表可以换几只金手镯,车夫人也不会起贪心。这是车夫人为数不多的、令车前子看上眼的品质。车前子自己更是个高尚的人,没有收藏奢侈品的不良嗜好,也没有炫富的恶俗情结,车前子处长只是为数不少的奢侈品的周转站。由此可见车前子处长对这款情侣表的宠爱程度。车前子有个心愿,终有一天,把另一只表戴在一只最适合的纤纤玉腕上。

“唉——”车前子处长冲着手腕一声浩叹,人生难得一知己,越是高品味的人,感情越难安放。于雨,远看多妙的一个人儿!可是……幸好表不会生锈,也不会寂寞。

寂寞是几乎每个人、特别是平凡的人常常能体会到的感情,毕竟,能成为别人生活的重心、关注的焦点的,毕竟是少数人。孤独,却是有些高度的,有些人永远不懂得孤独。如果他把寂寞和孤独分得清的话。车前子就经常感到孤独,在一大群人和一大堆一大堆恭维话的包围中,车前子常常感到孤独。认识于雨的这半年多来,他没感到过孤独。这世上有那么干脆利落的美,有那么可人体贴的聪慧,并且,只跟他隔两条街。在他完全的、彻底的拥有的于雨后,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空虚。

车前子后脚还没迈出办公室,他的司机已从对面办公室窜出来,贴墙而飞,等到车前子从楼上下来,他的专车已静候在门口。

“车处长,过会儿张局就到了,这……”车处长的屁股刚落到车座上,尹莹莹主任的电话就追来。

“噢,知道了。你几个看着接待,最高规格。”车前子不听电话中尹莹莹的争辩,不急不缓说完,挂了电话。

车速明显慢了下来,车前子这才想到车子早驶离了单位,前面是十字路口。车处长的车碾过这三条路走的频率几乎一样,正前方的路直达会议中心,左边的路通往雨天大酒店,右边是车前子的家。和以往不同的是,司机今天不知道走那条路。是的,平常从来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司机不但掌握着领导的所有行程,还准确的掌握着领导最细微的感情变化。甚至比本人更能准确的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他应该做什么。黑色真皮封皮的笔记本里总结了:不要小看给领导把握方向盘的人,方向、路线、速度在他们手中。从而可以得出,司机和司机不一样,开车和开车不一样,并不是只要会开车就可以给领导开车的。

眼看绿灯又亮了,车处长的车患了老年痴呆症似的,犹疑不定的踟蹰着。车前子有些迷惑的看看司机,司机提速,直直朝前开去。车前子将头轻轻靠在椅背上,微闭了眼。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车停在一片柳荫里,柳荫在一片碧绿的湖水边。

车前子瞪圆了小小的、梦幻般的眼睛。他看出来了,这是新开发的一片风景区,山是假山,水却是活水。从丽河源源不断引过来,注满了巨大的人工湖,然后沿着弯弯曲曲的小溪,穿过一片又一片小树林,重归丽河。巨大的假山上建有亭台楼阁,移栽的花草树木也多是成年的大树,一开始就很有气魄。只是距离城区稍微远了点,车程二十分钟。这样的好处是,不会有顺路来的。而毕竟是新开的,专门开车来的,除非有重要的事,一般不会把这一个旅游重点。这样一来,游人只是点缀其间的道具,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倒真正成就了这片新开发的景区。

车前子下了车,站汉白玉栏杆前,贪婪的呼吸着清新凉爽的空气。太阳微微西斜,湛蓝的天空映在青碧的湖水里,泛起的波纹却闪耀着银光。车前子想不起自己多久没见过这样好的景致,车前子处长太忙了,忙着工作,忙着应酬,忙着休闲,忙着旅游……细细算来,半年多来,他专程旅游三次,一次出国考察,一次拉萨,印象最深的却是从海南回来,一下飞机,这边竟下着雪。在那世界有名的景致里,到处都是人,脚跟踩着脚尖,肩膀抵着肩膀。旅游的中心工作是抓紧拍照,照片的质量却也不怎么样:照片中心的车前子要么强颜欢笑,要么皮笑肉不笑,背景中惹人注目的还是人,各种各样的人,胸前大都挂着相机,斜跨着各式的旅游包,提着水,神态疲惫,两眼茫然。车前子发现,每次旅游后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些照片。若不是一张一张照片提醒着他曾到过某某景区,他压根儿想不起来。并且,毫无疑问,只要他再次去,他也还是感受不到大自然的神奇,记不住景区的特点。所有的景区,最大的、最让人难忘的地方都一样,那就是人,人真多啊!

在这片无名的、以应付检查为最主要贡献的新开辟的景区前,车前子第一次领会到自然景观的美妙。他心旷神怡,双臂上举,呈四十五度,浑身充满了力量和激情。这个时候,在那片澄澈的湖水上,出现一个清爽俊秀的面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短短的头发,根根上举,朝气蓬勃而妩媚风流。车前子一惊,身体倏的缩回来,前后左右一张望,还好,没有认识的人。要不,车处长你在这干嘛呢?该怎么回答?没事儿,转转?就算没事儿,就算转转,在这里转,算什么事儿呀。

怎么又想起于雨来呢?不是要逃避么。噢,佛洛依德说过,人面对美好的自然景物的愉悦,跟性爱产生的机制完全一样。也就是说,一个男人面对美好的景色时,如同面对一个面容姣好身段妖娆的美女。于雨确实是少有的原生态的美女,在她简约的外表下,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当然,有一定审美情趣的人,才会懂得欣赏于雨这样寡淡的美女……想到这里,车前子微微笑了。于雨并不那么讨厌,至多,有那么点,古怪。

这个时候,手机嘀嗒一声。车前子掏出一看,眉头就皱紧了。尹莹莹的短信:领导已到,我说你开会。林木608,等你!

林木?车前子处长看着这个酒店名,恍若隔世。这半年多来,冷落了多少好朋友,错过了多少有趣的事!

“回,林木!”车前子说。

司机竖着耳朵,却没听清楚车前子处长的话。

“林木酒店!”车前子说,“有重要接待。”话一出口,车前子才觉得解释的多余。

林木大酒店楼体上挂满了彩色的标语,门前扯着无数面小旗帜,这些依旧遮挡不了酒店的沧桑。可是看看条幅,也不过刚过两周年店庆。车前子感慨万端,走进酒店大厅,就有穿着红丝绒旗袍的服务员迈着细碎的步子,引导他前往包间。车前子抬头看着瘦长的服务员露在衣领外的半截白皙的脖颈,觉得这林木跟这长相寒怆的服务不无神似。过去的皇帝心血来潮临幸打入冷宫的嫔妃,就是这种心情吧。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边缘部门的小头目,经常来林木请客,陪客,偶尔也被人请。那个时候,林木是多么繁华啊。想起来恍然如梦,其实半年不到,是时间过得可真快。越是美好的时光过得越快,车前子心里一紧,加快脚步。在服务员推开608房门的瞬间,车前子挺胸抬头,脸上堆满了繁忙和笑容。

“嗨!张局张局!想死你了!紧赶慢干还是迟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车前子双手抓住张局的手,用力摇晃。瘦长的张局长跟着手臂的大幅摆动,全身都摇晃着,好像一根掰掉玉米棒的玉米秆,在风中摇晃。

席间的人微微笑着。这一高一低两个亲密的人,让他们不约而同发现一个真相:有时候,高大的个头可真是浪费,是画蛇添足。

这一顿饭,一直吃到日落西山。当然,在帘幕重重的酒店豪包中,是没有日出日落之类的概念的。本来,尹莹莹已经安排好了晚餐,硬着舌根而的张局长也意犹未尽,叮叮当当的握着骰子,要跟这个赌跟那个赌,车前子却执意要走。

“不行!必须走,一定走!我,我有重要事情!人家生气了!你不要生气!我这就来!”车前子努力摆正身子,努力挺直腰杆,在任何时候,形象问题都是大问题。即使酒精淹没大脑,车前子也能用最后的一点理智,保持必要的仪态。

“去!叫他去!小尹放他去!谁、谁、谁稀罕他!只要小尹在在在就好好好!放放放放开他!”尹莹莹拉住了车前子处长,张副局长拉住了尹莹莹。三个人耳鬓厮磨,纠缠在一起。车前子生气了,这生气,一来是因为尹莹莹的发卷儿老扫着他的耳根,二来呢他实在不能忍受张副局长跟尹莹莹说话的语气。

“尹主任!你,你不懂事你,我,必须走!”车前子话说得坚决,屁股反倒落在椅子上。桌上有两个已经烂醉如泥,趴杯盘狼藉的酒桌上。趴也得趴在现场,车前子处长不离席,没人敢离席,即使醉得魂飞魄散,神经末梢也还是能比较准确的感受到车前子处长的磁场。另几位努力撑开肿胀的、迷迷登登的眼,瞅着车前子处长,也瞅瞅车前子处长瞅着的人。或者摇晃着身子、颤抖着手斟酒,抢着敬酒、代酒。

车前子一落坐,尹莹莹就放开了他的手臂,可是张局仍高度警惕,左手结结实实捉着尹莹莹的左臂,右手揽着她的腰。

“好!张局,好!”车前子说,“你给我照顾好尹主任。不对,是尹主任你给我照顾好张局,吃好,喝好,其他的事不用管,其他的事有我!我先走一步!”车前子说着已走到门口。

“我就一句话!”尹莹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张局的搂抱,扑到车前子的背上,“你去吧,火已经烧起来了!你去吧,火上浇油去吧!”尹莹莹面若桃花,眼睛却像块冰,车前子一个激灵,酒意去了好多。

是的,自己这是要去哪里?于雨的脸一直在眼前晃,笑着的、难过的、紧张的、吃惊的,还有,还有早晨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那张奇怪的脸。她会不会出什么事?她是有事来找他的吧?她第一次来他的办公室,却什么话也没说。她第一次来他的办公室,他却给她一张最冷的、拒之千里之外的脸。他要找到于雨,问问她遇到什么事,遇到什么困难,不管需要不需要,他,都要帮助她……

眼前站着的,却是尹莹莹,美丽的尹莹莹,愤怒的尹莹莹。尹莹莹怎么会生气?尹莹莹怎么能生气?尹莹莹在他面前,要么是春光灿烂要么是热情奔放,即使在最正规最严肃的场合,她朝向他的脸,永远是粉面含春。这样的一张愤怒的脸,让车前子迷惑,又让他觉得亲切。原来,这尹莹莹和于雨还是很相像的,于雨跟他单独聊天时,就不怎么照顾他的颜面,跟他争得面红耳赤,有好几次,他真要生气时,却忽然哈哈笑。于雨生气,源于她独有的清纯、她难得的真诚。原来,尹莹莹也是这样的一个好女人!啊,不对,尹莹莹似乎、似乎更好,她的脸色红润、健康,好像秋天最高的枝头上最大的果实。于雨呢,她至多不过是一株摇曳在秋风里的开满了棉花一样的花儿的芦苇……

火着起来了?哪儿的火着起来了?

车前子醒过来时,再一次迷糊了。卡其色的帘幕低垂,厚重而柔软,在幽暗的壁灯里散发着幽暗的光线。然后,他一个激灵坐起来,然后又弯腰仔细看身边的女人。光线这样幽暗,大卷大卷的头发劈头盖脸的罩下来,看清楚还真不容易。车前子伸手想拂开头发,忽然变了主意,腿一伸跳下床,抓起椅子上的衣物,几步蹦到门口的沙发上。

“呵呵,”一声娇笑,车前子愣住了,缓缓转身,看见一颗巨大的脑袋慢慢从床上升起。“车处裤子还没提起呢,就不认人了?就要溜?这可不像车处您的一贯做法!”

车前子瞅着那颗巨大的公狮般的脑袋,头痛欲裂。

她是谁?啊,她是……是……车前子头里边有一万只锣在敲。他微微闭了闭眼睛,想形象最重要。于是轻轻甩了甩头,接着穿衣裳。

啊,尹莹莹!怎么可能是尹莹莹?车前子的老家在一座林木茂密的小山下,好处和坏处一样多。比如早晨被婉转的鸟鸣唤醒时,偶尔会发现床尾盘踞着一条蛇。小时候的车前子胆儿小,怕一切活物儿。小车前子三次发现蛇,三次都不慌不忙的穿了衣服,稳稳当当走出屋子,才一边飞奔一边喊家人来处理。

这会儿,车前子又想起一觉睡起,和一条高昂着脖颈的蛇四目相对的情形。啊,此刻,如果出现在他床上的是一条蛇就好了!长大后的车前子胆儿大了很多,知识丰富了很多,不但一眼分得清毒蛇和无毒蛇,还一点儿也不慌。他上农学院时,以大胆心细而驰名一时。

躺在床上的尹莹莹让他六神无主。六神无主的是车前子的大脑,他的腿脚有的是力量。逃离恐惧和危险的生物本能,使得车前子的智力在恐惧中降为零以后,他的躯体迅速启动本能的应急机制。双腿配合双手快速穿好衣服,左手摸一摸手机右手摸一摸皮包,接着右手拧开重重反锁的门锁,双腿就敏捷的跨出房门。

一出房门,车前子的智力和视力一起恢复,他马上判断出是在林木。却不知道是早晨还是傍晚,或者是深夜。车前子一抬左臂,心里咯噔一下,手表不见了。本能让车前子立马改变方向,原路返回,直奔房间。走了几步,理智制止了他。车前子掏出手机,手机却关机了。腾的一声,心脏膨胀起来,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担心。这个尹莹莹也太……太……太坏了!

车前子恶狠狠的开了机,滴答滴答一连串短信提示音,车前子大略看了看,九个未接电话,五条短信。还好,没一条是重要领导的。车前子松了口气,再一看时间,却又吃了一惊。正是午夜三点。

一双手轻轻搭在车前子处长肩头。

“啊!”车前子浑身一僵。

“狗咬吕洞宾!”尹莹莹的眼神哀怨而愤怒,“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信任我!”

车前子抬头看看走廊,后退一步。

“放心!我不会害你!这是林木办公区,没摄像!”尹莹莹迎着车前子的目光,靠前一步。车前子退后一步。

“你真像个小娃娃!”尹莹莹扑哧一声笑了,“你要嫌还不热闹,就请回吧。”尹莹莹说着转身,踩着高高的高跟鞋万分优雅的朝房间走去。

车前子瞅着她红艳的丝质睡衣上摇曳着的褐色发卷,亦步亦趋。

“你有了麻烦,我不帮谁帮?”尹莹莹轻轻拍打着车前子微微发福的脸庞,柔情万种,“你知道不?于总找你找到林木。”

“胡说!不可能!”尹莹莹轻描淡写,车前子惊恐万状。

“这世界没什么不可能,尤其是商人。商人的本质是利益最大化。尤其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于总,你的偶像,一定算是成功的喽?”深夜,是人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这个时候一般不做梦,倘若做,也定然稀奇古怪,难以解释。车前子头脑异常清醒,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又睁开,以确定这不是一场梦。

不久前,一个剪着最短的头发的女人,神采飞扬的给他讲了许多做人做生意的道理;在这个奇怪的深夜,这个有着最地道的金色卷发的女人,又信誓旦旦的讲做人做生意的道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二者之间有因果吗?到底谁对谁错?

“猪,闭上眼睛,安安静静躺会儿,什么也不要想!”尹莹莹轻轻揽住车前子,他的脸颊抵着她柔软丰满的胸脯,一股浓浓的睡意袭来。

“睡吧,甭跟自己过不去。睡吧,对自己好点,甭自讨苦吃。睡吧,睡吧,睡吧。”尹莹莹略带沙哑的声音如梦如幻,在她轻轻的拍打声中,车前子面色平静舒展,有如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儿。在最后的意识消失前,车前子处长抓紧时间总结:尹莹莹这几巴掌拍得真是时候,这半年来,可真是自讨苦吃,于雨,不就是那光泽美妙的蜡制苹果么,费尽心机咬了那么一口,代价好像很大……要用全部的自由和爱交换……古怪的笑着的于雨又来了……车前子朝尹莹莹怀里拱拱,沉沉睡去。这一觉,要把半年来追着于雨的辛劳全给补回。

太阳还是升起来了。尹莹莹哗啦拉开窗帘,初秋的阳光把金黄的光芒洒满金色的床铺,满室金碧辉煌。车前子翻一个身,趴在床上,背对着太阳,他有些迷糊、羞愧、幸福……许多复杂的感情纠结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把车前子牢牢的网在这个陌生而豪华的大床上。

尹莹莹瞅着车前子的忸怩的背影,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挂在她的嘴角。

“猪,我的猪,你看,你的屁股像花儿一样开放!”尹莹莹拍打着车前子的屁股,像最慈爱的母亲拍打最疼爱的儿子。

“笑话!女人才像朵花!”车前子嘿嘿笑了,所有复杂的感情在尹莹莹亲切自然的拍打中,烟消云散。这个女人,是一千年前失散的妻子吧,要不,怎么会这样熟悉而亲切?让男人舒服、轻松、快乐、踏实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是男人终生寻找的家园。

车前子这样想着,又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舒服的哼哼。

“猪,我的猪,晓得不,只有成功男人的屁股才会像花儿一样开放。这世上夹着尾巴的男人多了去了!”尹莹莹说着又抓抓车前子的肚皮。

车前子处长在尹莹莹主任的拍打中,像一团发酵良好的面团,迅速膨胀、舒展;又像一株喝饱了水分的花蕾,在暖风的抚慰下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瓣一瓣次第开放。

“猪,起床啦!九点项目调度会。你要发言。起来熟悉熟悉稿子!”尹莹莹已经梳洗完毕,满头的卷发被她束缚起来,在脑后形成一个高贵丰满的发髻,她白皙光洁的脸在晨光中泛着瓷光。多像一个最完美的雕像啊!不不不,于雨才是雕像,看着很美,让人膝下发软,总不由自主要拜倒。切慢,就那么远远的拜一下也没什么,千万不可去招惹。否则,逗得那石头人儿动了凡心,轰隆一声砸下来,她自个儿形神俱灭不算,被砸到的人,也必将体无完肤。想到这里,车前子有些烦乱,他隐隐想起来,于雨又找他了,他是被尹莹莹藏起来保护起来的。

“我的猪,我先回。你直接去会场。”尹莹莹在车前子如花盛放的屁股上拍了拍,万分优雅的走到门口,忽然折回来,手一扬,一道银光直达车前子眼前,“我给你这个大的,你给我小号的。呵呵,送人了吧?”

     车前子一把抓起失而复得的手表,模棱两可的笑笑。时间还早,车前子拿过发言稿一看,除了开头结尾的几段套话,中间关键的几条,他闭着眼睛也能说下来。这个发言材料写得可真好,又有文采又紧扣工作,眼界高,措施实,把车前子想说的全说了,把车前子没想到的也写出了来。真是个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好女人。以前,怎么就老想着防范,没想到统一过来?(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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