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主任柳岚喜滋滋的看着镜子中明显粗黑了的面容,伸出拇指和食指,揪揪唇角的胡须,上唇微微的疼痛,让她心里更踏实了点。
男孩,一定是个男孩!有着十三年临床经验的产科主任柳岚,不必B超或羊水检测,就能判别胎儿的性别。十几年来,柳岚手中诞生的婴儿少说也上万,当然,这些婴儿的性别比很正常,若非母婴健康或其他特殊的原因,柳岚从来不向孕妇及其家人事先透漏婴儿的性别。悄悄的判断每个胎儿的性别,更像柳岚隐秘的爱好,她从未以此牟利或违犯职业道德。
事情总有例外,柳岚的特殊技能也有不得不用的时候。当她丈夫周石的哥哥连生两个女儿,当柳岚接着生下女儿周子玉,导致周石的父亲心脏病复发去世以后,柳岚就自觉自愿的担负起了为周石家继承香火的重任。
必须为周石生一个儿子,除了周家媳妇顾全大局的需要外,还是柳岚幸福人生的保障。柳岚清醒的认识到,只有给周家生一个儿子,才能挽救她和周石的爱情和婚姻,才能稳固她和女儿周子玉在周家的地位。
柳岚丢给镜子中的自己一个奖赏的笑容,轻轻抚摸着暂平坦的小腹,轻轻躺下。
她把手机调成飞行状态,打开音乐,把手机远远搁在床脚,悠扬的音乐从床脚弥漫开来,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柳岚慢慢闭上眼睛,长长舒了口气。在此之前,柳岚已经堕胎两次,每一次,柳岚都是劫后余生,身体的疼痛,精神的撕裂,让她苦不堪言。然而,只要身心稍稍恢复,她还是义无反顾的投入到下一次的孕育中。
这下好了,终于怀上了,终于一切迹象都显示雄性特征了!
更好的是,单独二孩的政策开始施行,独生女柳岚刚好符合这个条件。真是苦心人天不负,终于熬到天时地利人和。柳岚想象着年迈的婆婆抱着大胖孙子的喜悦,想着大姑子二姑子们围着她们唯一的侄子赞赏的情景,想象着大伯子看着周家唯一的继承人的欣慰……她妊娠斑隐现的脸上,泛起了幸福的笑容。
从副院长到院长,再到卫生局副局长,柳岚请了三回假,终于得到一月的病假。这一月的病假,除了扣除她一月的工资和奖金外,还将使她的年终奖下调三分之一。也就是说,这个假期,不但不发工资,还要每天被医院收缴两倍的工资。这些还不包括柳岚为请假送的贵重不一的礼物。做这些事时,柳岚眉头都没皱一下,什么什么,无后为大。除了医学类的书籍,柳岚几乎不读书,但是这句话不知从哪听到后,她就牢记在心。
请假后的第一周,柳岚就办好了二胎生育的所有手续,当然,这只是她单方面的,她从娘家翻箱倒柜找到属于她的独生子女证,把她的户口从父母的户口簿上迁出,跑各个单位要各种证明,最后,就剩周石的单位证明和两个公章。
“有一个天大的喜事,猜猜?”这天的晚餐桌上,柳岚看着周石英俊而冷酷的侧脸说。
“猜不到。”周石的回答和柳岚预想的一模一样,柳岚就爱周石的这份淡漠和深沉。她觉得男人就该这样,深藏不露,不怒而威。当然,周石很多时候也很讨厌,比如他懒,爱享乐,不体贴人。柳岚情绪糟糕的时候,这些毛病就是她发泄怨气和怒火的最好理由。或者,她也弄不明白是不是因为他的这些毛病才导致她常常情绪失控。总之,当她和一个又一个产妇一起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挣扎之后,回到家里,看到冰冷的厨房,杂乱的屋子,心里的火总会腾的蹿起来。
发火对胎儿有害,这道理柳岚最懂。自打怀孕,柳岚就没发过火,也许是因为她克制得好,也许是因为怀了满意的胎儿的喜悦,无论多大的困难和艰辛,都引不起她的怒火。包括周石的懒惰和不着家,她都能找到很好的理由,原谅他。
“猜猜嘛,妈最想要的啥?咱周家最想要的啥?”柳岚循循善诱,这本不是她的风格,自打怀了这个孩子,柳岚就做好改变一切的准备。有了这个孩子,周家所有人的心态,所有人对待她的态度都将发生巨大的转变。当然,柳岚也时刻提醒自己,无论如何,自己不会骄傲的,不会居功自傲的。她虽然只是一个整日在尖叫和血污中迎接一个个丑陋不堪的婴儿的产科大夫,但她还是很有觉悟和修养的。
“噢,”周石终于从一盘红烧排骨中抬起头来,他的目光穿透柳岚,看着她身后酒柜上形状各异的酒瓶,淡淡的说了一句:“清静,我妈要的是情景,我家要的是清静。”
柳岚怔住了,不知道怎么接话。她把筷子放下又拿起,吃了一口酸辣白菜,看着周石说:“我怀孕了,是个儿子。单独二胎的政策也下来了,我把我这边的手续都办好了,你去你单位要证明,然后去人口局,一个月内二胎指标就批下来了。”柳岚一口气说完,生怕被谁打断似的。
周石埋头吃饭,好像没听见柳岚的话。
“妈,我要有个小弟弟啦?太好了太好了!”周子玉很懂事的给柳岚捧场,还放下碗筷使劲鼓掌。
周石瞪了女儿一眼,周子玉吐了吐舌头,抓起筷子老老实实吃饭。
“神经病!”周石起身离开饭桌时,丢了这么一句。
妊娠反应忽然来了,柳岚冲到卫生间,非常难听的呕吐了几下,用周子玉送来的水漱了口,又坐到饭桌前。
“妈妈,难过就别吃了,这样对身体不好。”周子玉关切的看着柳岚,“你给我教的,心情不好时不要逼着自己吃饭。”
“没事儿,不吃饭,饿着肚子里的小弟弟怎么办呀?”柳岚给女儿一个笑容。
一周以后,柳岚的手续还静静躺在门口的衣帽架上。周石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不回家,也不打招呼。
起先,柳岚的电话追着周石,周石在电话里也说一句“忙”或者“有应酬”。再后来,周石不接柳岚的电话,再后来,柳岚一打周石的电话,就自动挂机。
柳岚接着给婆婆打电话。婆婆在周石哥哥家,已经去了好几个月了,说来也巧,柳岚每次怀孕,都是婆婆去周石哥哥家小住期间。说小住,也是一次比一次时间长。
也许是分开时间长了点,电话里的婆婆听了柳岚怀孕的消息后,只淡淡的说,要她跟周石商量看怎么办,婆婆好像意识到自己语气冷淡了点,又补了句,说说到底,这是你跟周石的事,抓养一个娃娃不容易,你俩有没有能力再生养娃,不好好商量咋能成。
放下电话,柳岚浑身燥热起来,她想吐,趴卫生间干呕了半天,啥也没吐出来。她哆哆嗦嗦的漱了口,削了根黄瓜,咬了一口,怎么也咽不下去。浑身又开始发冷,莫不是感冒?柳岚心里一紧,头三个月,是胎儿神经系统发育的关键,千万不能有病毒侵入!柳岚赶紧吞了几粒柴胡片,喝了一大杯水。躺了会儿,感觉好些了,就给大姑子打电话求助。她话没说完,大姑子就急急忙忙说她先把电话挂了,过会儿她会打过去的。
晚饭时分,大姑子的电话果然来了,说她的晚饭做好了,问柳岚要不要过她那边吃饭去。
柳岚说这会儿好多了她吃过晚饭了。大姑子理立刻很不客气的说,既然吃过了,那下午打电话啥意思,她忙得很,哪有功夫跟她开玩笑,说完立马就挂了。
真是气人!但是妇产科主任柳岚怀着孩子呢,她生不起气来,她至多有点伤心,而这伤心也被她化解得只剩一点落寞。落寞不影响胎儿健康,至多会让孩子出生后有点孤僻,而孤僻,也未必是坏的,比如周石,他的魅力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沉默造就的神秘……
柳岚胡思乱想着,又过了一周。柳岚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了,于是生了气的柳岚拿着一沓表格找到周石的单位,她要督促着周石,好让这个懒惰得不可思议的男人去办理二胎生育指标,再不办,孩子生下来可就算计划外生育,要承担超生的一切后果。
周石见了柳岚,啥话也不说,只埋头往单位大门外走。柳岚一边跟周石的同事笑着打招呼,一边急急忙忙跟出来。还好,周石在大门口等着她。
等她走近了,周石说:“你回去好好等着,手续我会拿回来。”
柳岚有些愧疚的看一眼周石,说她只是担心错过审批时间才来逼他的,她跟他的同事啥话也没说。柳岚这么说是有原因的,过去,周石不回家柳岚会找他同事打问,周石和她不吵架、不说话,她会找他同事诉说,请他的同事当和事佬。柳岚后来才知道,周石最反感她这么做,她越是这样,周石对她越是冷淡。当然,当柳岚意识到这点后,全部、彻底的改正了。虽然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但是谁也不能为这事责怪柳岚吧。柳岚也是这么想的:谁还不犯错误呀,改了就好了,并且,她那么做,还不是因为太关心他嘛。
只要出发点是对的,只要心是好的,一切的过失就都不算过失,都可以原谅。这是柳岚从小从父母那里得到的信条。柳岚的父母人到中年得独女,对柳岚的宝贝和娇宠,如何想象都不为过。就算柳岚要天上的星星,柳岚的父母也会拼命去摘。他们清醒的知道,星星绝对摘不下来,可是,若不拼命,他们疼爱女儿的一片痴心如何体现?因为他们的这一片痴心,他们做了多少让柳岚厌烦、难以忍受的蠢事啊!人们都以为柳岚父母的溺爱足足把柳岚毁灭一千次,柳岚自己也认定父母固执的愚蠢会把她逼疯无数回。然而事实是,柳岚长成了一个漂亮聪慧,又不乏温柔善良的大姑娘。除了脾气火爆点外,柳岚身上很难找到诸如懒惰、娇气、自私等独生子女的坏毛病。特别是当柳岚遇到俊朗潇洒的帅小伙周石以后,她自觉自愿的把自己身心内外的一切不利于爱周石的毛病,像手术前净体一般,用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刮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反复消毒,绝无疏漏。她对周石的奋不顾身的爱,只有电视或小说里有,堪称奇迹。
还真是百密而一疏,柳岚千辛万苦的努力,被女儿周子玉的出生给破坏得一干二净。想想也是,柳岚实在不像话,她不是天天干的是生男养女的事嘛,怎么着也能留点心,给周家生个男孩出来!周石就哥俩,哥哥生了俩女儿,还能怎么着?周家传宗接代的事只能靠当产科大夫的小儿媳。这么想的,最早只是周家老爷一个的心思,但是周家孩子们都孝顺,老人的心思逐渐就成了全家人的心思,当然包括周石。其实,在周家老爷吐露心声之前,周石很难得的向柳岚吐露过心声:他喜欢一个粉嘟嘟的、花朵般的漂亮女儿。这话立时在柳岚心里扎了根,给心爱的丈夫生一个小仙女来,陪伴在仙气缭绕的丈夫左右,该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啊!柳岚深知作为一个恋人,她不十分中周石的意,她之所以如愿以偿成了他的妻子,完全是因为周石的懒惰和爱享乐,或者说是柳岚的勤快和善于照料。想想看,当一个虽然不美丽但也还算周正的姑娘,把你照料得像子宫中的胎儿似的,谁还会拒绝得了?然而裂缝依然存在,还好这个裂缝也是可以弥补的。人们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那么,做不成完美恋人的柳岚,完全可以给周石生出一个完美的“小情人”来,一生一世的替她看管住周石的心,免得他在外找补。
“你给我记住,你欠我父亲一条人命!”当喝得醉醺醺的周石怒吼出这句话时,柳岚尽管知道这只是周石的醉话,她还是吓傻了。虽然酒话不算数,但酒后吐真言总有些道理。
“让你不喝你不听,耍啥酒疯!快洗洗睡!”柳岚佯装生气,她实在生不起气来,她一看到他英俊的面庞,一看到他摄人魂魄的小眼睛,她就生不起气来。
“啪!”一声巨响,柳岚的世界经过短暂的空白之后,她恍然大悟:挨了一生之中第一次打,第一个巴掌。
“啪!”反应过来之后的柳岚,独生子女的本能让她想也没想就扬起了巴掌,结结实实的落在周石的脸上。
这一巴掌,把周石的酒打醒了。酒醒之后的周石,用世上最刻薄阴毒的话,告知了他们家族对柳岚的宣判:是她逼死了他亲爱的父亲的罪恶,是她的女儿周子玉克死了他亲爱的父亲。
柳岚捂着渐渐肿起来的脸,细细回想。当公公病情加重的时候,她也即将临盆,休假在家。她打扫屋子、买菜做饭的时候,公公总跟她抢。也许,她不该抢,这样会加重公公的病情?可是,那些日子经常停水,公公经常提着大塑料桶楼上楼下跑的时候,她提醒过周石,提醒过婆婆,他们都不以为意。当公公病情加重时,她扛着巨大的肚子,坐出租车回医院向医生征询后抱着一大包药物和回来,挺着巨大的肚子给公公输液。怎么还怨她呢?
“你!你真是愚蠢!你不知道我父亲多么想抱孙子,是你!是你断了他老人家的念想,是你把他送进了坟墓!你这个可恶的女人,你……”
原来,竟然错在这里了!柳岚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还好,这虽然很难,但还是可以挽救的。
在公公去世后的十年里,柳岚钻研了好多生男生女的秘方,期间的艰辛柳岚从不回味,总之,她又怀上了,还是儿子,而二胎生育的指标也眼看就要顺理成章的到手了。
“你回去好好等着,手续我会拿回来!”柳岚记着周石的这句话,乖乖在家等。她甚至连短信也不发,作为她曾到单位找他的补偿。男人本质上是一个大男孩,给他空间和自由,让他去玩吧,玩累了自然会回来的。柳岚用微信上大段大段的话来开导自己。
一周以后,周石回家了,果然拿着几张纸。柳岚压抑着兴奋,压抑着妊娠反应的不适,打开了这几张纸。
柳岚看了一眼这份文件的标题,眼前就黑了。她的手一松,厚实光滑的纸张哗啦一下,散落在地。柳岚努力撑着,不让自己也像这几张纸一样四散开来,她摸索着抓住沙发的靠背,慢慢把自己挪到沙发上。
柳岚闭了一会儿眼睛,试着睁开,眼前还是白花花一片。小腹也痛起来。
镇定!镇定!柳岚给自己说,她想象着把自己一分为二,一个是躺在急救病床上的孕妇,一个是产科主任。
视力模糊,小腹疼痛,妊高症?柳岚想?哎,还有头痛?柳岚左边的头还真哗哗的痛。头痛有好几天了,她原以为是贫血性头疼,真是大意啊!
妊高症的治疗有三点,一是左侧卧位,以减轻胎儿对腹主动脉的压力,增加胎盘供血量。柳岚闭着眼睛,又摸索着坐起来,重新朝左侧躺好。
二要注意饮食,给予高蛋白、高维生素、低脂肪、低盐饮食;柳岚想也没想就通过了这一项。
三要进行精神和心理治疗:解除思想顾虑,避免一切不良刺激。这些话一出现,一个长长的抽噎,从孕妇柳岚的腹腔深处发出,通过她的胸腔、口腔,直抵头顶,然后又从口腔和鼻腔中喷薄而出。
冷静!冷静!避免一切不良刺激!作为产科主任柳主任急急忙忙告诫自己。
孕妇柳岚并不听从产科主任柳岚的劝告,这一个长长的抽噎千回百转的发出来以后,柳岚觉得肚子的疼痛正在减轻,被泪水滋润过的眼睛,也开始渐渐恢复了视力。
柳岚静静的侧身躺在沙发上,直到听到女儿周子玉开门声,她才慢慢爬起来。眼睛还看得见,肚子也不那么痛了,头尽管还疼着,却也能忍受。柳岚迅速的给自己进行复诊,刚才,应该不是妊高症?哎,对了,妊高症一般发生在怀孕二十周以后。
女儿周子玉已经进门了,柳岚没有更多的时间研究自己的状况。她小心翼翼的弯下腰,把散落在地的几张纸捡起来。
“哎,妈妈,我帮你捡!”周子玉一边换鞋一边喊。
“不,不,我能行!”柳岚一手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一手赶紧朝门口的那张纸伸去,“你赶紧洗手去!多洗几遍!”
“离婚协议……”周子玉视力好,她一边换鞋一边好奇的瞅着地上的纸张,念出了声,周子玉脸色一变,“妈妈,这是?”
“这是一个病人的,让我帮忙给看看。快洗手去呀,你这娃娃!”柳岚把这几张纸三两把卷起,死死的攥在手里。
柳岚走进厨房,把那团坚硬的纸张扔进垃圾篓,洗了手取碗盛饭时,又从垃圾中捡起那文件,抚了抚,插到微波炉后面。周子玉最先吃完饭,和往常一样,说声写作业了,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柳岚听着女儿关房门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轻轻问周石啥意思。
“就那意思,签字走人!”周石的声音比柳岚更疲惫。
“签字简单,得把原因说清楚。”柳岚没有一点胃口,但是她还是一口一口往嘴里送饭菜,她吃的不是食物,是营养,是她盼望已久的孩子的营养。
“呵呵,还用说?你很好笑啊,你觉得说原因还有必要?”周石的筷子放肆的翻拣着菜肴。
门吱嘎一响,周子玉从屋里出来,朝卫生间走去,走过柳岚身边时,顺手在柳岚肩头一拍,说妈不想吃就别吃了。
柳岚的眼泪哗一下涌出来。
周子玉上学,周石上班后,柳岚从微波炉后取出那几页纸。这份离婚协议书一定是专业人员起草的,一定不是出自周石之手。尽管如此,柳岚面对着这份离婚协议书时,比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的绝望少不了多少。柳岚抚着小腹,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来来回回不知多久,小腹隐隐的疼痛,才使她停下脚步。躺在床上,她想好好反思一下十年婚姻,但是涌上心头的,只一种情景:忙。她太忙了,忙着把一个又一个新生命从温暖黑暗的子宫中弄出来,弄到这个充满吵嚷和眼泪的人世。对于这个过程,根本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充满崇高伟大感,这个过程中只有紧张和劳累,而目的只有一个:赚钱养家。在好多个长长的、无休无止的夜班,柳岚想象过一千种发财的途径,若还有一种能走得通,她会毫不犹豫的从产科走出来,绝不回头。柳岚有一份详尽的赚钱计划,她要给她们家换一套复式房,她想象着她和周石穿着精美的居家服从铺着地毯的楼梯上走下来时,她浑身就充满力量。她不知疲倦的接生,她用最好的态度和技术来征服产妇和产妇家属。她这么做,不是为了赢得那虚幻的“白衣天使”和“救死扶伤”的美誉,她只为了那可观的奖金和产妇家属们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奉上的感恩的钞票。
感恩的钞票!是的,在柳岚的心里,一切的利益纠葛恩爱情仇最后都可以简化为钞票。钞票多好啊,可以无限期寄存,不但不担心发霉变质,还能盈利,存得越多存期越长盈利越多。钞票换得到周石的温暖,换得到安稳的日子,钞票才是世间最大的依靠。
周石拿来的这份离婚协议书,也是用钞票来作为最主要的解决手段。柳岚想来想去,总觉得他们这是在开玩笑。这玩笑开得未免太认真、太大了!他们难道不知道她正怀着他们周家唯一的继承人?他们难道不知道刺激孕妇是很危险的事情,会流产,会生出有各种先天疾患的孩子?他们一定不知道,他们以为她才玩笑呢。
柳岚这样一想,肚痛也减轻了点。柳岚又成了产科柳主任,真是大意,真是无知,还不赶紧安胎!她赶紧从床头柜里找安胎药吃,安胎药,她可是像感冒胶囊一样常备着,很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值当感。
服了药,柳岚爬上床,这一觉,一直睡到周子玉放学回来,把柳岚从混沌无梦的沉睡中惊醒。柳岚愧疚的给周子玉十元钱,让她自己吃牛肉面。周子玉临出门时转身问她吃啥。柳岚心里一热,说不想吃,想吃时她自己随便做点就行了。
柳岚给自己倒了杯水,温热的水流过燥热的口腔,流过干渴的喉咙,柳岚觉得自己像一株晒蔫了的植物,渐渐要活过来了。她喝第二口时,味道却变了,水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让人作呕。柳岚拿起杯子,仔细嗅,是杯子脏了吧?水在晶莹透亮的玻璃杯里轻轻摇荡,没有丁点污迹。那么,是水馊了?早晨烧的呢。折腾了好大一会儿,柳岚发现这怪味竟是自己口腔的味道。她的心情一下子很坏,眼前出现一株腐败的植物,一株在秋天里开始腐败的植物。似乎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柳岚扶着忽然疼起来的头,费劲的摇摇,但是那些更糟糕的事情还是执拗的占据了她的大脑。
“你签了字,我就回家。”周石在电话里冷冷的说,在柳岚还没想出合适的话来时,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奉劝一句,不要抱任何幻想。”
直到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柳岚还是没想出合适的话来。非但没有合适的话,她脑子一片混乱,呼吸困难,像坠入了无穷无尽的梦魇。柳岚刚刚打电话,只想证实他只是开玩笑,或者只是吓唬吓唬她,警告她不要因为怀孕而颐指气使的使唤他周石和他至尊的母亲。柳岚过去真这样过,但是因为没用也就改了。不是吗?上次怀孕、引产,她只是陪着小心和自责,给周石和婆婆及时汇报而已。至于怀孕时的营养、术前的检测、判断,术中的危险、术后的休养,她都不曾麻烦过周石母子。
周石果然不回家,一连三天。柳岚拨通父亲的电话。父亲苍老而惊喜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柳岚嫌恶的拿远手机,草草敷衍几句,挂了电话。这事不能给父亲说,即使说了,他也不会给她一个好的建议和合适的安慰。也许,父母的掺和会加剧她的不幸,干了一辈子小职员的父亲和做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母亲,除了反复叮嘱她要懂事,再不可能有什么有益的、让人可以接受的建议。
那么,还有谁能依靠?
周石的哥哥。周家的精神领袖和顶梁柱。
“喂,晓岚。”周石哥哥的声音和周石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的的语调显得更温暖,体贴。
“哥……”柳岚鼻子一酸,嗓子就塞住了。
“慢慢说,不要急。”周石哥哥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劝他的。”周石哥哥先挂了电话,即使她说不清楚,他也会明白的,即使她做得不清楚,他也会给整理清楚的。
过去是这样,现在,在这个紧要的关头,一定还是这样。
周石哥哥是周家的太阳和天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站在这个任劳任怨、顾全大局的弟媳一边,就像那些传统而让人崇敬的好家长一样。
这次却有些意外,直到第二天中午,周石的哥哥还没打来电话。柳岚按捺着焦虑,等周子玉打开大门上学去,赶紧拨通了大伯子的电话。
“哦,我正要给你说,这事有些麻烦。你要想开,要做好准备,石头昏头了,他铁了心,”大伯子的语调前所未有的激昂和愤怒,但是这样的话听在柳岚的耳朵里,却格外温暖悦耳。
“嗯,哥!”柳岚哽咽。
“你这次得给他个教训,你不是经常拿离婚的话威胁他嘛,他知道你是吓唬他。这回,他既然铁了心,你也索性给他个厉害。”大伯子语气平缓了许多。
“嗯,我听你的,哥!”柳岚长长的舒了口气,原来这样啊,不就是争一口气的事儿么。
放下电话,柳岚的心情好起来,她找出团得皱皱巴巴的协议书,仔细看。哼,还像模像样的,周石这坏蛋看来下了功夫了嘛。你要玩,咱就陪你玩。
这份协议书中,把柳岚和周石的所有家产全部估价,减去周子玉十八岁前的生活费用两万元,剩下的一分为二,周石和柳岚各一份。周子玉归柳岚抚养,属于周子玉的两万元抚养费归柳岚所有。柳岚微笑着签了字。丢下笔,她抓起电话,给周石发短信:“签字了,你取了协议就走吧。”
下午,柳岚和周子玉正在吃饭,周石回来了。
“妈妈,我爸回来了。”柳岚一动不动,周子提醒了她一句。
“快吃饭,吃了赶紧去补习班。”柳岚说着站起来,“你爸爸自己有手,人家想吃会自己舀饭。”
“那是!我自己舀。”周石接话道。
胜利的笑容从柳岚的心底里淌出来,从她佯装生气的眉眼里流露出来。
周子玉背着书包出门后,柳岚放下了筷子:“你吃我做的饭,这是最后一顿,这一顿,是看在你是子玉爸的面子上。”柳岚说得铿锵有力。
“哈哈,是吗?”周石笑,“我说过,你签了字,我就回家。我回家来,当然是要吃饭的。”
“签了字,咱俩就没关系了。”周石一反常态的嘻哈惹怒了柳岚,她真有点厌烦。
“办了离婚手续才没关系,咱俩还是夫妻。”周石继续嬉皮笑脸,“我不离婚了。咱还好好过日子。”
“你!你啥意思?有你这么玩弄人的吗?”柳岚忽然生气了,这两月多来,她从来没有生气过,她难过、痛苦、绝望,就是没有生气过。周石哥哥出主意让她借此机会狠狠的教训一回周石的话,在她听来犹如绝处逢生,她是满怀喜悦、充满希望的。当这一切成真,当周石亲口说出他不离婚,消除了折磨了柳岚十来天的重大事件时,柳岚却怒不可遏。
“你说玩弄就玩弄,我就玩弄你,你要咋?”周石语似连珠。
柳岚双目喷火,诧异地看着这个她深爱了十来年的男人。人们说,爱情的保鲜期很短,最好的婚姻,到了最后就是亲情,是年深日久相濡以沫换来的亲密和无限信赖。而柳岚一定是个特例,十几年来,她心里唯一的男子,只有周石。就连她偶尔看看的电视剧,那男主角若不是周石风格的,她就没办法看下去。
“哼,我要咋?”柳岚冷笑一声,多少年了,她太娇宠着他了,宠得他无法无天不知好歹。今天,必须听从大伯子的指点,必须硬起心来,教训教训他。柳岚又冷笑一声,说不咋,离婚。
“离婚?就凭你?”周石也冷笑一声,“去,该干啥干啥,我要休息了。”
“该干啥干啥?就算要干啥,也是你干啥!我怀孕快三个月了,你晓得不?”柳岚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咋就这么狠心?他明明知道我怀孕,为什么还要无休无止的折磨?缠着这样的男人,除了自取其辱,还能有什么用?
离,离,离吧,无论如何得离,无论如何得教训他一回。
一周以后,柳岚和周石协议离婚。协议开头予以申明,由于女方提出离婚,在财产分割中对受害人周石做出了一定补偿,也就是柳岚放弃夫妻二人共同的房屋所有权,离婚后一月内搬出。最后又强调一句,由于孩子的抚养费一次结清,男方放弃对女儿的监护权和探视权,离婚后双方互不联系,任何形式的联系即为骚扰。不就是演戏嘛,尽着周石折腾,柳岚以高高在上的心态,以一个惩处淘气孩子的心态,从容不迫、心不在焉的陪周石玩离婚的游戏。对于这第二份协议书,她看也没看就签了字。
“你最好认真看看协议,不要后悔。”周石提醒柳岚。
“嘁!”柳岚嗤之以鼻,周石这个混蛋害怕了吧,骑虎难下了吧。
“你后悔还来得及,协议签了,只和你我有效,办了离婚手续,才算数。”周石笑嘻嘻的,“你要后悔,我就把这协议撕了,一切照常。”
“是你后悔了吧,今儿这婚离定了!”柳岚努力压抑着胜利的喜悦,用冷漠无情的声音说。
从民政局出来,柳岚看着周石喜滋滋离去的身影,心里忽然咯噔一下。直觉告诉她,哪里出问题了。
柳岚看着周石绝尘而去的宝石蓝轿车,拨通了曾经的大伯子的电话。
“哦,哦,知道了,我忙。”周石哥哥挂了电话。
柳岚强打精神,慢慢朝家里走去。她走了半截,四下张望,总疑心走错了路。街边的景色似是而非,像逼真的梦境一样,恍恍惚惚。今天起,总有些不一样了。她的手触到包里那个那深红色的如凝固的血污一样的本子,手马上抽出来。有一瞬间,她扬起手袋,想连包都扔掉,扔得远远的。
还是存着吧,离婚时,必须要结婚证,那么,若丢了这个东西,复婚又要添麻烦的吧。快到家门口时,柳岚的情绪好多了。她提着重重的几包菜回到家时,门虚掩着,柳岚轻轻推开门,看见周石在家里收拾东西。客厅里一片狼藉。
“你这是,要咋?”柳岚有些头晕,如坠梦境的感觉又来了。
“记着,一月为期。这是法律规定的,不能违背。”周石临出门时,背对着柳岚说。
柳岚斜靠在沙发上喘气,对周石的话充耳不闻。即使听清楚了,她也无话可说。正如大伯子说的,他们两个人需要冷静一段时间。机电专业的大伯子说,她和周石,就像两根短路的线,不接还好,一接起来只能烧得一塌糊涂。此刻,周石提着大大的箱子出去了,她还是冷静不了,她浑身低低的发着烧,晕晕乎乎。大伯子说过的短路现象,她想象不出,她只觉得她的头脑中塞着无数个难产的孕妇。她们所有的痛苦都叠加起来,撕扯着她的身心,她们所有的怨怒和恐惧也都叠加起来,堆积在她的胸口。遇到难产时,最后、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剖腹。柳岚做了很多个剖腹产手术,可每次划开滚圆的肚皮时,她还是紧张,条件反射般想闭上眼睛,想远远的躲开血腥。当然她一次也没躲开过,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一层层切开皮肌、腹外肌、腹内肌、腹膜,若遇着血管,还得停下来结扎,然后,万分紧张的捞出子宫,寻找合适的切口,把胎儿剥离出来。这才算进行少半……
柳岚摇摇头,努力摒弃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景象,开始动手做饭。她把菜细细的洗好,一样样码在案板上,那样清爽的、干净的菜让柳岚心里眼里全是舒服。洗得干干净净的菜,竟全是周石爱吃的,柳岚呆了呆,拨周石的电话,不等接通又挂断。
三周以后,柳岚接到周石电话时,竟然像恋爱时一样的心跳脸红。不过,也可能是她工作繁忙,加之有孕在身引起的血压增高的生理反应。
“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当柳岚听清周石的话以后,她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
一周后搬出去!有这么开玩笑的吗?有这样和有孕在身的妻子说话的吗?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在身体允许的最大范围内,柳岚匆匆疾行,回到家,却不见周石的影子。柳岚找出协议书,第一次认真看。一连看了三遍,柳岚才有些明白。她的脸红了白,白了红。她把外衣脱掉,汗水还是顺着鬓角往下流。柳岚烦乱的走到窗口,楼下槐树的树冠一片衰败的黄色,一阵风过,黄叶簌簌的落。已经到秋天了呀,她抬手又擦擦汗珠。很多个夜晚,当服用叶酸的剧烈反应把她早早从清晨的酣睡中弄醒时,她站在窗前看着晨光中光秃秃的槐树枝,计算着,等到这槐树叶出全,最后全落掉时,她的孩子也就生出来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吗?啊,再有四个月,孩子就生了。迎接这个周家唯一继承人的,除了光秃秃的槐树枝,还有什么?
柳岚用手掌胡乱擦擦汗,给周石哥哥拨电话。
电话无人接听。柳岚又打,一连打了五次。吸气,小腹、胸、肺……呼气……柳岚强迫自己调息,她要以轻缓悠长的呼吸,让自己安静下来。她刚做完一次呼吸,电话响起来,柳岚光着脚奔到桌前,抓起电话。
“你如果还要点脸皮的话,赶紧滚出去!”周石一字一顿。
“你,你还……”柳岚没来得及说,电话已经挂了。
你还是人吗?你还是子玉的爸爸吗?你还是……你是个畜生!柳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喃喃自语,她搜肠刮肚,想不出几句狠话来咒骂周石。她拉开衣柜,周石的衣服只剩冬衣了,她一把扯下那件泛着亚光的皮衣,狠狠掷在地上,踩。脚下柔韧细腻的触感,让她又愤怒又心痛。这件衣服是他们家最昂贵的衣物,用了柳岚整整两月的工资、奖金和灰色收入。这件衣服的真实价格,她只讨好似的跟周石说过。周石皱着眉听了,然后一声不吭的穿上,冲着镜子微微一笑。那微微一笑,分不清是给他自己的还是给柳岚的。不管给谁的,这微笑已经足够报答衣服的昂贵和柳岚的心意。但是,其他的人,包括婆婆问起,她只报一半的价钱。即便是减半,也往往引来一声龇着牙的感叹。
皮衣的价钱在柳岚眼前晃来晃去,她踩了两脚,实在踩不下去。柳岚又开始拨拉衣柜,周石的每一件衣服都那么质地良好,做工考究,式样也是恰到好处的时髦和得体;每一件都是她千挑万选,用自己省吃俭用的钱买来;每一件都挂得妥妥帖帖,每一件都是她送洗、整理;每一件,她都不忍心迁怒。
柳岚又打开衣柜的另一侧,这一侧是她和周子玉的衣柜,那些大多网购来的衣物,也一件件都被衣架支撑着,挂在衣柜里。柳岚看着看着,忽然几把扯出来,扔在地上。她讨厌这样的衣服,它们让她想起那些受婆家和丈夫虐待的产妇,瑟缩着,卑微着,大气也不敢出,却还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着一切必须应付的场面。
穿着这样的衣服的人会是怎样的呢?穿着这样的衣服的、忙碌到脾气暴烈的女人,和那个精致英俊的、穿着那么考究的衣服的男人之间,会发生什么?这样的念头在柳岚头脑中一闪而过,让她瞬间发疯。
有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谁来了?谁会来呢?柳岚半跪着,几把抱起衣服,胡乱塞进衣柜,用力推上柜门。
“妈妈,我回来了!我给你提饭了!”周子玉清脆甜润的声音响起来。
“胡整!你还不赶紧上学去!”柳岚声色俱厉。
周子玉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换鞋:“妈妈,请你帮一下,取个大碗来,要不我不洗手进厨房,你又骂人。”
柳岚没去厨房,她走到大门口,从女儿手中接过面,朝女儿脸上一瞅,正碰上她关切的眼神,柳岚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
“妈妈,妈妈,”周子玉轻轻扯扯柳岚的衣袖,声音哽咽,“妈妈你别这样,等弟弟生下来,你还上你的班,就,就都好啦。”
真香啊,柳岚第一次发现牛肉面竟然这样好吃。她一边微笑,一边流泪,一边吃面。一碗面快吃完时,餐桌那头的手机滴答一声,柳岚的心脏抽搐一下,继续吃面。她把大半碗汤一口一口喝干。她慢条斯理的收拾好碗筷,不时瞥一眼手机,手机右上角的信息指示灯一闪一闪,鬼魅一样眨着眼睛。不急,不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柳岚自言自语着,她终于收拾好了厨房,洗干净手,仔细涂上护手霜。拿起手机,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吃下去的一碗牛肉面稳稳妥妥的在胃里了,她这才摸过手机,翻看短信。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不要再打电话。”短信是周石哥哥发来的,柳岚扫了一眼,立即打电话过去。两秒后,电话自动挂断。手机坏了?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输入周石的电话,拨过去。电话响了几声,然后传来一个标准的女声,说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柳岚挂断,给周石的哥哥又拨过去,也还是一声不吭就自动断掉了。这便是传说中的黑名单吧,哈哈,她进了周石哥哥的黑名单了。柳岚哈哈一笑,又给周石打电话。
“神经病,我午休!”周石接通了电话,怒吼一句,又挂断了。
柳岚又笑,她笑着拨通周石的电话。电话响一声后又被告知正在通话中。柳岚挂掉又打,却是关机。柳岚调出婆婆的电话,打过去,电话一直通着,无人接听。柳岚又给大姑子小姑子打电话,都无人接听。她又给周石的两个姐夫打,一个响了快一分钟时,终于接通了。
“唉,你给我说有啥用呢?”电话里声音很吵,喇叭声、吵嚷声还有分不清的声音响成一片。
“姐夫……”柳岚只是哭。
“唉,你,你糊涂么。不要抱啥幻想,和娃娃好好过日子。说来话长,你糊涂么。哎,晓得和你联系,那家人要把我吃了。”电话里忽然一静,周石姐夫的话语一急,随即挂断电话。
上班时间到了。柳岚擦擦脸,慢慢向医院走去。下午,有七个孕妇待产,其中三个已开始阵痛,下午多半要能生。有些女人可真金贵,生个娃像给婆家打下千年基业似的,才一点动静,就惊天动地的叫,叫得家属六神无主,只一个劲儿的给医护人员求情下话,还常常塞个薄厚不一的红包到白大褂口袋里。柳岚自己也觉得被这红包惯得有些坏,拿了红包,对病人的态度总会温柔体贴很多,没送红包的,不由自主的板个脸,强制义务劳动似的。但是,说到底,红包也只能买个好脸色。无论如何,柳岚对所有的孕妇都是尽心的,她不会以送没送红包或红包的厚薄来决定生产的进程。她爱红包还没爱到拿产妇和新生儿的生命或健康为代价。
“柳大夫您来了?您好着么,您的脸色……”在医院门口,柳岚遇到7床的丈夫,抱着一大堆东西。
“嗯,你老婆间隔时间多少?”柳岚没多余的力气跟他寒暄,直切主题。
“二十五……哦……二十三分钟,疼得厉害得很,柳大夫您看看去?”
“不急,还早!让她多吃饭,少叫唤,保持体力!”柳岚摆摆手,让7号家属前面走。她索性走进小花园,摸出一张纸巾,衬在小石凳上,慢慢坐下。秋天的太阳热辣辣的照在身上,秋风从脸上冷冷的吹过。阳光的热和秋风的冷,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都让柳岚觉得舒服。看看表,离接班还有十分钟,这十分钟,就晒太阳吧。孕妇最容易缺钙,按她怀孕前的计划,至少已缺了十顿骨头汤。
骨头汤!柳岚苦笑着,比骨头汤重要很多的事,都撇着呢。骨头汤还算事儿吗?生育证还没办,这一月不办,可就来不及了,就算超生。超生又如何呢?他一出生可就没爸爸,不对,他是有爸爸的。他算有爸爸吗?
“柳大夫,柳大夫,不好了,不好了!”刚上去的7床家属慌慌张张跑过来。
“啥事?急啥?慢慢说!”柳岚冷冷的看着这个尽职尽责、六神无主的别人的丈夫。
“她下面淌水了!”
“啊,羊水破了!”柳岚站起来就要走,眼前一黑,左右直晃,7床家属一把扶住她。
“值班医生呢?叫了吗?”柳岚站稳了,眼前也清亮了,她推开7床家属,朝病房走去。
“叫了,说还有几分钟就交班,让叫您柳大夫。”7床家属伸着胳膊,好像随时要扶住柳岚,“柳大夫您脸色不好很,您……”
“混蛋!”柳岚狠狠的、低声迸出一句。
7床家属赶紧闭了嘴,他诚惶诚恐的看看柳岚,侧身跑在柳岚前面,替她开道。
电梯刚升上去,停在7楼不动了。
“混蛋!”柳岚狠狠的按了一下电钮,朝楼梯急急走去。7号家属赶忙跟过去,快到4楼时,柳岚气喘如牛,她用全身的力气拽着7床家属的胳膊,身体的重心全靠在他身上。
在病房门前,柳岚丢开7床家属,站稳了,深深呼吸,推开门进去。
“准备手术!”柳岚面无表情。
“柳大夫,不……能不剖腹吗?您想想办法吧!”7床的婆婆哈着腰,用谄媚又不信任的目光仰视着柳岚。
“问你媳妇子,她肚子还痛吗?她还有力气自己生下来吗?”柳岚把目光勉强停留在这个精明强干的婆婆身上,补充一句,“宫口未开,羊水污染。”
手术结束,产妇和新生儿被簇拥着送出手术室,柳岚拉过一把椅子,眼前一黑,扑倒在手术台上。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过后,柳岚慢慢起身,她扯掉脏污的手术衣,走出手术室,才感觉到被汗水浸透的衣服贴在肌肤上,凉飕飕的。此刻,这种原本让她难以忍受的感觉倒让她觉得好受些。只要活着,没什么过不去的事。
“柳大夫,11床宫口开全了!”柳岚刚走出电梯,助产士急急忙忙迎上来。
“麻烦你给我冲一杯葡萄糖。”柳岚有气无力的挥挥手,慢慢向产房走去。
下午交班以后,柳岚静静的在值班室的床上躺了二十分钟,这才慢慢走出医院。她在离家最近的一家餐馆提了几样熟食。刚打开家门,周子玉就回来了。
柳岚冲周子玉笑笑,说刚好,还冒着热气呢,趁热吃。柳岚换鞋时,才发现她竟然穿着柔软的平底工作鞋回来了。她把食物交给子玉,自己坐在门口矮凳上开始换鞋。扯了半天袜子,才发现袜子早已深深的嵌进肿胀的脚腕。折腾半天,最后在周子玉帮助下,拿小剪刀直接剪掉。
柳岚在院长的怒吼声中,在他斩钉截铁的回绝说出口之前,挂掉电话,请假成功。
休息三天以后,柳岚身上的浮肿消了,人也精神了好多。面对院长乌云密布的脸,柳岚竟笑得春风和煦。她自己也有些意外,她不是个大度的人,在工作中,自恃业务精良,更是受不得丁点委屈,就是领导或同事无意中的一点冒犯,她忍不住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原来,一个人的体力有限,坏情绪也有限。当一个人没有更大的烦恼时,那些鸡毛蒜皮的、算不得事的事就成了让人心烦的大事。
两天以后,周石再次加深了柳岚的感悟。
这天,她和女儿约好,下班后直接带她去了肯德基店,两个人吃了大大的一桶食物后,心情格外好,又顺着步行街逛了一圈,买了一堆零食,才意犹未尽回家。摸到家门口,门口堆着的大大一堆东西,挡住了柳岚母女的路。柳岚和女儿吭吭哧哧半天,才把那东西挪到一旁,掏出钥匙开门,却怎么也插不进锁孔。
锁子换了,周石的电话关机,周家所有人电话都打不通。
“还好,咱俩要用的东西全在呢。”周子玉借着楼道的声控灯,仔细翻看巨大的包裹,“妈妈,咱俩的东西真多啊!”
柳岚也笑。周子玉在门口蹲着,柳岚去附近的旅店订了房子,又叫了出租车,在司机帮助下,把两大包衣物等生活用品从四楼拖下来,又扛到旅店房间。
第二天,柳岚在一位同学陪伴下,去法院起诉协议离婚无效。
一周后,法院调解,进行财产重新分割。周石不同意,一周后开庭,法院采纳周石意见:男方不知女方怀孕,并且由于长时间没过夫妻生活,对柳岚孩子的不负任何责任。协议离婚有效。
柳岚晕倒在法庭上。醒来后,柳岚去找立案庭的同学的同学,那同学看柳岚过来,说有事儿,急急忙忙转身走了。
回到旅馆,柳岚从中午一直睡到晚上。醒来后,女儿静静坐在床边,满面泪痕。看见柳岚睁开眼,她又哭又笑。
“几点了?你咋没上学去?”柳岚说出的声音嘶哑、沉闷,不像她自己的。
“妈妈,你……”周子玉一跺脚转身走开,一转眼又端来一碗汤,“喝汤妈妈,我提的羊肉汤,在保温瓶里呢。”
柳岚歉意的看看女儿,接过碗,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吃了几口,她笑微微的看女儿,周子玉一抹眼睛,别过脸。柳岚的眼泪下来了。
电话响了,周子玉接通电话,贴在柳岚耳边。
电话是同学的同学——立案庭副庭长打来的。她为柳岚的判决结果表示了震惊和愤怒,最后,她非常隐晦的指点她如何反败为胜。
柳岚还没写好上诉状,周石的哥哥姐姐相继打来了电话。他们劝告柳岚,打官司对柳岚有百害无一利,只会让柳岚的处境更糟。
“我的处境还能更糟吗?”柳岚淡淡的问,“比道德败坏无家可归还糟?你还能送我进监狱?”
“你胡说啥呢你!我还不是为你好!”周石的哥哥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体贴。
“一切皆有可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周石的姐姐在电话里叫嚷着,“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柳岚把录下来的几段电话放给她的同学听,柳岚呵呵笑,她同学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两个女人就哭起来,哭几声,抹掉眼泪又笑。
开庭前,中院照例进行调节。周石表示愿意在房产上做出让步,给柳岚一半的产权。柳岚说,那一半本来是她自己的。她不要谁做出让步或牺牲,她只要她应得的、周子玉应得的、她肚子中孩子应得的。法官帮柳岚算清了账,并且告诉周石,一次付清两个孩子的抚养费是不可能的,除非女方有雄厚的经济基础和比周石强很多的生存能力。周石说,她肚子中的孩子是非法超生,他不同意生,孩子的父亲不是他,和他没有丁点关系。法官诧异的瞪大眼睛,瞅了周石半会儿,轻轻说,超生处理是计生部门的执法权,即使超生处理,也是夫妻双方应该承担的。至于说未出生的孩子和你有没有关系,那得等孩子出生以后做亲子鉴定才能判定。这个,女方在上诉书里写得很清楚了。按法律,在女方怀孕期间不得离婚。除非女方有强烈意愿。所以,如果开庭,必须判决协议离婚无效。但是考虑到实际情况,以及女方提出离婚无效的终极目的,建议你们庭外和解,互相做出让步。
柳岚刚从中院回来,她母亲就打来了电话:“不行,我心慌得很!你这些日子怪得很,不打电话,还不让我和你爸看你。肯定有啥事!”
“没事儿,妈你好像盼着我出事儿似的!”柳岚强打精神。
“你家的门咋敲都敲不开,去你医院,说你请假。石头的电话也打不通。咋了嘛,咋了嘛?”
“没咋,好着呢!”
“好个屁!你这个娃娃咋这个样子!我和你妈把你当心肝,你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你爸妈着,把自己当个人!”电话突然传来父亲的声音。
当大肚子的产科柳主任在产房中迎接又一个新生儿时,柳岚的父母和她同学,代柳岚出庭。判决结果,离婚无效,在女方怀孕及产褥期内,男方不得提出离婚。
自从柳岚带周子玉回到父母家后,柳岚看起来轻松多了,她的话也少了很多。她挺着渐渐大起来的肚子,心无旁骛的上班,和母亲一起做各种好吃有营养的饭菜。
判决下来以后,柳岚的同学问:柳岚你除了会生娃娃还会干啥?你怎么一点都不想这官司是咋赢的?柳岚笑着摇摇头,说一想头疼,不想。同学继续问:想过你为啥会走到这一步?柳岚说你问我我问谁去。那同学继续时候,好好好,你福大命大心大,不过有一点你可要牢记,柳伯伯差点拿命给你换安稳日子。柳岚抚着鼓起来的大肚子,说晓得了,我这是拿几条命换这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