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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发布日期: 2015-05-06 来源: 作者: 闻侠 点击:

作者简介:庄浪人,卫生工作者
编辑点评
 

 

我接生的第2000个新生儿是一对龙凤胎,准确的说是第20002001个。我原打算到第2000个时,要好好庆祝一下,因为我觉得这个数字很有意义,但是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倒没认真想过。能够肯定的是,生龙凤胎对产妇一家真正意义重大,毕竟不是谁都能生龙凤胎的,而生龙凤胎的产妇情况又很不相同。我的第2000个产妇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很特殊。正因为这个特殊的产妇,我没能抽出心思和时间,把第2000个好好庆贺一下。

还是从头说起。

那天的前夜,一晚上接生12个,可把我累坏了。功劳和苦劳都很够了,回到家简单洗洗,吞了两个洋芋包子,我就关了手机,把房子里的窗帘全部拉上,竭力制造可安眠酣睡的人工暗夜。我是被丈夫从被窝中拉出来的。当他拉起我时,我非常愤怒,我粗暴的抡圆胳膊推他,说你晓得不,长期睡眠不足是要死人的,你要我活就让我睡!我这样骂着,猛的清醒了,丈夫从来不这样对我,一定是有什么事。果然,他说,三条人命命悬一线,救不救随我。

救!必须救!我披散着头发直奔医院。见到了这个叫洪丽丽的美丽产妇。其实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她赤裸的下体,女人们的脸蛋有美丑之分,下体也有美丑之分。并不像人们劝诫好色的男人说的:拉了灯都一样。好像天下的女人就是那大白萝卜,只要切成菜丢进锅里就都是萝卜菜一样。至于洪丽丽的私处如何,我是不能说的,一来牵涉人家隐私,二来我确实没特别印象。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宫口全开了,而我的同事还在争论是保胎还是催生!

“宫口全开了,你们有办法把孩子塞回去,就保胎。”我在她们争论的间隙,插了一句。我的同事又争先恐后的跑过来看她的下体。

“可是,胎儿还不满七个月。”她们说。

不可能啊,她的肚子明明小山一样隆起,别说七个月,十个月也有了。标准的怀孕周期是280天,也就是九月零十天,满七个月孩子的各种器官已发育完全,生下来是可以成活的。

“预产期准不准?谁给她做的产前保健?”我问。

我的同事用一副无可奈何的、轻松的表情回答我的提问。

“她,她是在省城……”洪丽丽的丈夫说。

“我记得准,还有十天满七个月。”洪丽丽说,她轻轻一声咳嗽,她丈夫马上闭嘴,小心的看着洪丽丽。顺着他丈夫的视线,我第一次看到洪丽丽的脸,那是一张下等产妇的脸,面色青黄,虚肿,但是眉眼精致,看得出若不是怀孕的折磨,她是一个美艳少妇。忽然,一道凛冽的寒光一闪,我觉得有把看不见的刀子迎面扎进我的身体里了。我忍受着疼痛,再看一眼,发现那寒光正是洪丽丽犀利的目光。

我赶紧移过视线。礼仪上说,直视人是不礼貌的,但因为我是医生,虽然我们的祖师爷遗传下来的望闻问切那一套不怎么用,但由于我们产科医生一直是站着看躺在检查床或产床上的孕产妇,所以几乎早就忘了这一条礼仪标准。那一眼的寒光一闪,让我瞬间记住,直视别人不但是不礼貌的,还是危险的。

我闭了嘴巴,悄悄往门口撤退。既然主任副主任都在,既然不是我的班,既然我的意见不被重视,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你,回来!”身后传来一声陌生的、霸道的命令。

这种命令我没听惯,所以就没当回事,继续往外走。

“回来,回来!高大夫你不要走!”主任喊我了,我只好回去。

“就听她的,让她给我负责!”洪丽丽说。

这话让我吃惊,但因为刚才的那一道力道很大的目光,我不再朝洪丽丽看。更让我吃惊的是,主任竟然非常顺从的朝她颔首微笑,好像能执行她的指令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似的。她给洪丽丽微笑完,就板起脸来跟我说,听见没,洪团长就由你负责。

我说这不是我的班,我手上的产妇已经超一半了。主任说,这是洪团长,要你负责你赶紧负责。

我强压着不满,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她的宫口开全了,按一般情况得马上进产房,可孕妇身体状况、既往病史、胎儿体位等等我一无所知,我咋负责?

主任说急啥,大人身体状况良好,无既往病史,血压、心电图、都正常;龙凤胎,六个月二十天,胎心音有点弱……

我打断主任的话,那就赶紧决定自然分娩还是剖!

主任慌忙摆手:先决定是保还是生!

我用最快的速度检查一遍孕妇和胎儿,然后宣布:若要保的话,胎儿成活率可达百分之十,母体好点,活命率应该在百分之三十。

众人面面相觑。

“要是生呢?胎儿成活率?”洪丽丽打破沉默。

“百分之九十九,但是,”我说,“由于严重不足月,孩子生下来后必须呆在恒温箱,尽量营造一个酷似子宫的环境,让孩子继续发育。医院的婴儿箱暂时达不到这个要求。”

“这没问题!”洪丽丽说,“去跟局长说,用最快的速度弄恒温箱!”洪丽丽转脸给主任说,主任领命马上走出去了。

“高大夫,准备生!”洪丽丽下达命令。

“恒温箱……”我的话刚出口,就被洪丽丽打断了,说这个事不用我操心。我轻轻叹口气,开始着手准备。我还是把我们的婴儿箱严格消毒,对温度、光照、声音等做了最大的保障措施。

洪丽丽的身体素质确实好,她非常配合我的指令,呼吸、用力等做得很到位。她纤细的手指死死的抓着床单,好几根粉红的指甲被抓断,横七竖八的躺在床单上,艳丽、诡谲。有一根手指指尖出血了,血迹涂成了奇怪恐怖的图案,让我这个几乎每天和鲜血打交道的人,也忍不住心里一跳。

我示意洪丽丽丈夫靠近,握住她的手。但是他刚一走近,洪丽丽就用最节俭的、不容置疑的声调让他走开。

“疼你就喊出来!”她的汗水小溪一样流淌,把有限的精力用在克制疼痛上,对分娩并没有好处。

她不理我,继续咬紧牙关疯狂流汗。

“喊!喊出来就好了!”我用威严的、不容置疑的专业语气命令她喊。

哎,也真是的,对于有些太娇气的、喊叫得惊天动地的产妇,我常常会严厉的让她们坚强,忍着点,把力气用在生孩子上。

“好个屁!”洪丽丽用这句话来回应我的好心。

我一愣,想世界上奇怪的人很多,这个人大约是不会哭吧。退后一步,冷冷的指挥着助产士随着一次一次的宫缩帮助产妇运力。

这一看,我就看出门道来了。这两个龙凤胎的关系可不是寻常的好,就连他妈的的子宫也要一齐出来。若不能一齐出不来,就一齐在骨盆底挤着。

这怎么行!我跟助产士简单交流几句,很快达成共识,马上采取了措施。十分钟后,男婴先出来了。而去市妇保院借的恒温箱还没到达,我们迅速放入准备好的婴儿箱里。五分钟后,女婴也出来了。助产士、护士不错眼珠的盯着婴儿箱,严密观察婴儿箱的温度变化。不足月的婴儿接生,在我此前接生的1999个中还从来没有,为确保万一,我临时抱佛脚,抓紧翻阅专业书。十分钟后,终于验证了我们所采取的措施是目前我们的条件和水平能够达到的最高水平。松一口气,忽然想起洪丽丽。

推开产房门,里面空无一人。咦,谁刚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迟疑的走近产床,看见洪丽丽用脏污的被角擦着眼,急剧瘪下去的肚皮剧烈的起伏着。

她会哭啊,她只是喜欢偷偷的哭?

其实,这会儿不应该哭,产后身体虚弱,哭对身体的多个器官都有损伤。

“儿女双全,高兴还来不及,哭啥?别哭,对身体不好!”我硬着头皮尽一个医生的责任。

“哇!”洪丽丽大哭起来,“想哭就哭!让我发泄一下!我受的这是啥罪啊!”

“坐起来,回病房。”我怔了怔,决定把她当作一个普通产妇。

洪丽丽不动,我揽着她的腰,扶她坐起来,想弄到活动床上去。

“高大夫!这女人不是人做的啊!”洪丽丽忽然滚到我怀里了。

我浑身瞬间僵硬,尴尬的看着怀里的这个让人无限惊诧的产妇。我也算是个奇怪的人,即将奔四的人了,我还没学会手拉手,没学会亲吻,没学会拥抱。我的母亲经常说我小时候待她像对后母,我女儿生下来后,母亲又说我待女儿像捡来的,只因我从来不亲她们。可想而知,这样一个陌生的、十来分钟前还对我恶声恶气的漂亮女人,这会儿滚到我怀里哭泣,对我的刺激有多大。

我忍受着浑身的鸡皮疙瘩,把她挪到活动床上后,汗水湿透了我的白大褂。当我一声不吭的把她推出产房,交给助产士时,洪丽丽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用虚弱而充满权威感的声音说,她要看孩子。

笑话!推着这个长长的床吗?还是把我们绞尽脑汁仿造的婴儿保温箱拆卸后重新安装到她的病床前?

“不能。”我淡淡的说,“把产妇送病房。儿科金主任请来了吗?我们决定婴儿营养配方前,让家属不要喂任何东西。”话是给护士的,我故意冲洪丽丽说。在医院,你不过是个产妇而已,任何超越一个产妇的身份的命令和安排,我们一律充耳不闻。你以为你是谁?万能的神?

“研究配方时我要参加,必须征得我同意。”洪丽丽声音更大了点。

“行,你可以全权负责,不过你得先让我们主任不要安排我别管你。”我的脸腾一下红了,朝病床走了两步,定定的盯着洪丽丽阴狠而精致的面孔。

“哈,笑话!你管得了我?让你别管我?”躺在病床上的洪丽丽居然可以居高临下的看我。

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我用力拉开门,疾步走了出去。在主任办公室门外,我又返了回来。

金主任已经开出了配方,她有些担忧的说,理论上这样就可以,就是担心一时找不到适合的原料。这是一张非常复杂的配方,从能量密度、蛋白质、脂肪和多种维生素及矿物质的定性、定量以及喂养间隔,都做了详细说明。金主任接着说,若原料足,按她远程咨询的情况,这样的配方完全能够帮助早产儿生长达到子宫内生长速率,支持脑部及神经系统的发育。

我看了几遍,和我了解的差不多,我对其中的几种医院里没有的药名提出了代替的方案,金主任对这几样药物的药性和用量又核对一回,方案就定了下来。

“这是配方,你同意的话就开始喂养。若不同意,你可以向医院提出更换大夫。”我把配方递给洪丽丽,冷冷的说。

“这是不是最好的?”洪丽丽充满敌意的接过配方,扫了一眼,立即要还给我,“你给我详细解释。”

“方子上写得很清楚。”我转身走开。笑话!我们花大半天的时间制定医疗方案,再花大半天时间给病人汇报讲解?西医让你明白的死,中医让你糊涂的活。难道对我们产科医生又有更高标准?

医院从省妇保院借来的婴儿箱是第二天中午到的,安装后却不能正常使用,一对龙凤胎在我精心营造的“子宫”中,吮吸着我们的配方营养液。若洪丽丽不要有太多的指令的话,一切看起来还不错。

“咋就不找一个宽敞明亮的屋!”洪丽丽第一次走进婴儿室就大发雷霆,说着就要摁墙上的开关。

我一把推开,洪丽丽像一片羽毛一样飘向主任,主任抱了个满怀,又惊又气的看着我。

“对不起!”我也吓了一跳,再强悍的女人,产后第二天也是最虚弱的。我压低声音又说,“你要是想要一双失明的儿女,就开灯。还有,你要是愿意有一双智力低下的儿女,就在这里闹。”

“你!你说啥?”洪丽丽从主任怀里站直身子,朝我举起巴掌。

“洪团长,她说得对,这些得听她的。”主任也轻声说。她狠狠的瞪我一眼,示意我出去。

此后的一周,洪丽丽终于安静了些。我一天天的看着日历,盼着洪丽丽出院的日子。

这天,我和金主任正在商讨早产儿营养配方的调整,洪丽丽大喊着冲进医办室。洪丽丽无疑是我见过的最特殊的女人,不到十天,她已经对我形成了难以改变的、条件反射般的影响。比如,听到她的声音,我总要紧张,听到她用高八度的声音说话,我浑身的寒毛会倒竖起来。

今天的喊叫,却是从未有过的凄厉和紧张。我呼的站起来,朝门口奔去,正好和扑进来的洪丽丽撞了个满怀。大约是我担心她又像鸡毛一样飞出去,双臂本能的伸出去,把她拉进怀里,转了半个圆才站稳当。

“又咋了?急啥!”一站稳当,我赶紧放开她,退后一步,有些嫌恶的看着她身后的走廊。

“能不急吗?人命关天!”她的声气更恶。

“急诊室,走!”洪丽丽一声命令,转身就走。

我看着这个神气活现的、焦焦躁躁的女人,朝惊诧莫名的金主任苦笑一声,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商讨营养配方的调整。

“咦!你咋还不走?”洪丽丽返回来了。

“我正在上班,走不开。”我头也不抬,又耐着性子解释一句,“急诊室有急诊大夫。”

“不行!她可是个孕妇!就归你管!”洪丽丽说。

一股怒火又升腾起来,我咬紧牙关,拿笔在处方纸上笃笃笃的敲。

“不去吗?行啊,我管不了你吗?”洪丽丽冷笑一声,开始打电话。

几分钟后,我去了急诊室。

确实是一个大月份孕妇,右小臂骨折,头上也有严重擦伤。原来这孕妇是洪丽丽艺术团的演员,排练时摔下来。

外科医生正在处理她的伤口,我听了听胎心音,又摸了摸胎位,一切正常。

“以后小心点儿,骨折?补钙了吗?”我顺口问她。

“还用问!一定补了!”洪丽丽尖利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浑身一凛,忍不住用厌恶的声音说,缺钙的话轻轻一跤都可能骨折,不缺钙还骨折,那就摔得太重了,都这样大的月份,还爬那么高,是排央视春晚的节目吧?

洪丽丽魅力实在太大,和她接触的这十天时间里,我说话的风格也开始向她看起,不知不觉就刻薄、尖酸。

“人不顺了喝凉水都塞牙,跌一跤有啥大惊小怪的!”洪丽丽说。

这天我值夜班,半夜三点,被一阵喊叫声吵醒,我一跃而起,跑到走廊一看,一辆手推车已经稳稳当当停在产房门口。

“几床的?几床的?”我一边朝跟前赶,一边问。昨晚十一点查的房,一切安好,谁忽然要生?

值班的护士和助产士也都闻声出来,进产房做准备工作。外三科的小高大夫要跟进来,我推他一把,准备关门。

“咦,咋是你送来的?”我忽然意识到情况有疑,急诊科转来才对呀。

“是是是,我才要跟你说,外科的,孕妇,右臂骨折,上午你看过的。”小高大夫结结巴巴。

“胡闹!那才几个月大!谁让送产房的!”我拉开门,狠狠的推了小高一把。恨铁不成钢!医院几百号人,姓高的就我和这小伙俩,不算姐弟,也像姐弟了。小高大夫接骨手艺利索,就是说话不利索,让人觉得窝里窝囊的。

“她肚子疼得厉害,说要生,说,说……”

“说啥?有屁快放!”我又推他一把。

“下面淌水!”小高被我一吓,大喊一句。

“啊!”我丢下小高,疾奔进去。

羊水一破,无论如何保不了。我伸手到病人屁股下一摸,湿漉漉一片。

“羊水几时破的?肚子几时疼的?都死人吗?咋不早说?我咆哮着,攥起拳头挥着。

“羊水大约有一个小时,她刚开始以为是尿,后来又觉得不对,才……”病人的丈夫说。

“羊水破之前,有啥剧烈活动没?肚子疼不?”我凑近孕妇,用尽量和蔼的语气问她。

“肚子疼了一天了,今天早晨摔下来就疼。”孕妇嘴唇干裂,面色泛白。

“混账!晓不得自己啥身子,肚子疼为啥不给医生说?”我一边准备手术,一边继续了解情况。无论如何,保胎是不可能的了。只要能生下来,只要大人能平安就好。至于孩子,听天由命吧。

孕妇嘴瘪了瘪,没说话,也没哭出声,只两行眼泪扑簌簌流。

“别哭,看洪团长又要说你!”她丈夫赶紧拭去她的眼泪。

“关那女人啥事!肚子疼为啥不给医生说?”我继续追问。

“嗯,嗯,就是,就是洪团长不让说。”她丈夫说。

“啊!为啥?”我呼的站起来,掂在指尖的塑胶手套啪嗒一声掉地上,孕妇丈夫忙捡起递过来。我像躲瘟神一样躲开这个相貌堂堂的男人,用愤怒的、不可思议的、惊恐的目光看着他,“洪团长的话重要还是你老婆的命重要?”

“她、她也是为我们好,”男人嗫嚅着。

“她为你们好!那我们医生是害你的了?你去,你叫她来治你老婆去!”我不顾夜深人静,狂怒的喊出来。

“啊!”孕妇一声压抑着的惨叫,把我的理智唤了回来。我说话的当口,护士已经帮我重新拆封并戴好了手套及一应工作服。天大亮的时候,胎儿下来了,浑身乌青。他形体比正常新生儿小很多,但是已经完全成型,和早产的双胞胎比,显得正常。十天前给那对早产的龙凤胎借来的恒温保温箱,终于可以熟练使用了,然而这他连这个也享用不上了。我示意助产士处理掉。

“大夫,大夫!我娃好好儿的啊!求您了救救他救救她!”孕妇的丈夫拖住助产士,扑通一声跪下,跪行着往我跟前拉扯。

“冷静点,你女人情况还不稳定,不能受刺激。”我朝他走过去,拉起他,轻声说。

产妇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这样的状况确实危险。我原指望留她丈夫在身边,会给她带来精神力量,既然这样,还不如赶他出去。

上午快下班时,产妇的情况终于稳定了。我胡乱扯掉工作服,扑到值班室床上,眼前金星乱冒,身体似乎在空中急速的乱无方向的旋转着。

“喂,她才一个咋就保不住?”我浑身一凛,全身的寒毛倒竖,我用全身的力气握紧拳头,继续一动不动的趴着。我使劲的闭着眼睛,但是洪丽丽精致而凌厉的五官还是直刺眼帘。

“你无脸见人?你怕不怕我给你院长局长说?”洪丽丽哈哈笑了两声。

她笑?是开玩笑还是嘲笑?我一时难以判定。作为洪丽丽的主治大夫,洪丽丽不像别的产妇那样把我像神一样敬着也罢,她总不能以取笑、惹怒我为乐吧?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会明白,惹怒一个主治大夫的总没有好果子吃。不知洪丽丽听说过没,医生可是名正言顺的职业杀手。就在前不久就发生过一起因护士不能忍受病人的聒噪而让几十名饶舌的、难缠的病人死于非命的真实事件。

一只手轻轻落在我的头上,我一个激灵,呼的翻身坐起来。看看,人体确实值得无限研究下去,我刚刚还浑身无一丝力气,这会儿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好像随时都会以最大的力量发射出去。

“哈,你好着哪,吓我一跳。”洪丽丽离我是这样近,近得我无法顺畅的呼吸。

“我要给你说的是,尽力了就好,人的命天世定,谁敢怪你让找我。”洪丽丽接着说。

由于她的这些话,我不得不再次直视她一眼。我发现同样的一句话,用不同的表情说出来,意思相差可就远了。

洪丽丽一脸真诚,如果还有别的表情,那应该算是同情。哼,同情,我堂堂一个产科骨干大夫,一个迎接了2098个新生命的大夫,需要谁的同情?谁有资格同情我?唉,也许是应该同情,昨晚的这个若活着是第2099个,多吉祥的数字,可惜不能算数。

我胡思乱想一会儿,准备回家。这个不能算数的来去匆匆的生命,让我忙活了大半个晚上,又白搭上了一个上午。当然,这对于一个孕妇的生命来说,完全不值一提。可是,这样随意占用休息的加班,尽量应避免,否则,妙手高大夫可就和众多孕产妇一起处于高危期。

“你会不会倒霉?”我浑身又一凛,洪丽丽还不放过我,我恨不能耳边再长出一双手来,好在洪丽丽说话时捂耳朵。

我踩掉柔软舒适的手术鞋,穿上缺乏保养的皮鞋。懒得弯腰把手术鞋放进柜子底层的专用鞋柜,而是用灰蒙蒙的皮鞋尖踢进柜子下。软底鞋,对不起了,要恨你就恨洪丽丽吧,你晓得只要她在我身边,我的脾气定要倾向于暴躁。

“谢关心,你在围产期,要多休息。”我一边朝门口走一边敷衍她。

“你倒霉了吧?”洪丽丽追过来,“你这人脾气坏,心眼还不坏,我愿意帮你。”

“帮我?”我把极度困倦、愤怒得接近空洞的眼睛对准她。

!”洪丽丽趾高气扬的点了一下精美的下巴,“人是你诊断的,你说没事儿,结果晚上就出事儿了,又是你抢救的,说破天也是你的责任。”

我看见医生值班室的门倾过来,斜过去的,眼角的余光中洪丽丽也摇来晃去。不好,她要摔倒了!但是还没等我伸出胳膊,我就撞到门框上了,我抱住门框,等眼前的黑暗褪去,就站直身子。

是呀,孕妇上午还好好儿的,下午怎么就要生了?洪丽丽能想到的事,我怎么就没想到?还有,就算因摔跤动了胎气,肚子总要疼的,那时采取预防措施还能来得及,孕妇为什么不报告?

“看你脆弱的,我都说了要帮你,放心好了。”洪丽丽伸手要来扶我,我侧着身子躲过,她手缩回去,把一头黑亮的短发朝后一撩,像一道短而有力的黑色闪电。

我不说话,抚抚撞得生疼的左肩,朝外走去。

“咹,我说你这人,没见过这么怪的人,好心当了驴肝肺!”洪丽丽在我身后喊,“她听我的,只要你听我的就没事儿。”

笑话,听她的!她谁呀?全能的神?

出了医院,我打电话给小高布置任务,让他把孕妇入院前后的身体及用药状况,问得清清楚楚的,任何细枝末叶都别放过。

下班路上顺便吃了午饭,刚进家门,老公和女儿也吃饭回来,父女俩铺床的铺床拉窗帘的拉窗帘,我洗洗换了衣服就睡了。我听到他们蹑手蹑脚的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显得更静了,只听见汽车喇叭声远远的,隔着双层窗,双层窗帘传进来。我翻个身,还是睡不着,却听见小区老人隐约的问候声。忽然明白我睡不着的原因,我在等电话呀!不足月的孩子没保住,若家属闹,是闹得起来的。那么,小高的调查尤为重要。我摸过电话,想打电话,又一想他应该也休息,就又丢开电话,却不敢关机。使劲闭着眼,东想西想,直到下午老公女儿相继回来,我还是一点儿也没睡着。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去看骨折孕妇。我在病房里却扑了个空。咦,转到骨科了吗?我赶紧翻阅值班日志,原来她只是转了病房,本来洪丽丽一人住了三人间的病房,现在安进去了骨折的引产病人。洪丽丽尖利高昂的声音让我在门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挺胸抬头走进去。

“哈哈,一天多不见高大夫,还怪想的。”洪丽丽和蔼可亲的跟我打招呼。

我草率的点点头,紧张的观察骨折病人。还好,一切正常。我轻轻舒一口气,简单的叮嘱她几句,就准备开溜。

“高大夫!”骨折病人喊住了我。我强自镇定,转身面对着她。这病人口张了张,还是两行眼泪先扑簌簌的流。我强自镇定,问她哪不舒服。

“我,我以后还能怀上不?”她用一种哭笑难辨的、极其压抑的声音说。

没有检查就没有诊断,我沉吟不语。

“能!你才多大?一定能怀上!你想双胞胎就双胞胎,三胞、四胞都行!”洪丽丽替我做了回答。

我略一思考,便明白了洪丽丽的意思。确实,现今科学这样发达,不要说让一个育龄期女人怀孕,就算让一个男人怀孕都是是可能的。

在两张床之间站了站,我还是走出去了。当着洪丽丽的面,纵使有一百个问题,我也不会提出来。查完房,我快步朝外三科走去,一小护士看见我就跑出来,把一张细细折叠起来的纸给我,说小高大夫有手术。

我攥着纸条,心跳得有点乱。

打开纸条,我的手脚先是发麻,后来又冰凉得几乎要失去知觉。

果然是医疗事故!

我定定神,按照最苛刻的要求分析我应该承担的责任。预计最坏的情况,做最好的努力,只能这样了。

作为一个产科医生,有没有责任告诉外科大夫孕妇的用药禁忌?我努力的回想当时的情形:躺在急诊科治疗床上的孕妇,各方面情况确实正常。我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有力的胎心音,在我做检查的几分钟内,那小家伙总共活动了两次,按当时的状况,是很正常的。并且,孕妇当时明确回答肚子不疼。会不会是右小臂骨折造成的剧痛掩盖了胎儿剥离子宫的疼痛?我马上又否定了这种猜测,因为当时她的同事说,在着地的刹那,她的手臂和头部挺身而出,把腰腹豪迈的挺起来。具体话我忘了,总之很煽情。其实,保护胎儿是母体的本能,不要说人,最低等的动物一旦怀孕,也会在危险来临时优先保护腹部。种种迹象基本可以佐证:我当时的诊断没有问题,胎儿确实没因摔跤受到严重伤害。再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当时有异常,也完全可以采取补救措施。我为什么不再积极点,在孕妇无任何不良反应的时候有预见性的施治?哎,不行,即使我是全知的神,也行不通。

事情是在孕妇住院以后逐渐变糟糕的。从记录看,常规消毒,接骨、石膏定型,抗炎药物,并注明在病人要求下由口服抗炎药换成静脉输液,至此,无论药性以及用法用量都无违禁。外科的病历上也一定这么写着。那么,紧接着写在下面的这一行稀奇古怪的膏药、精油、口服冲剂,也是外科大夫小高经常写进处方的吗?难道他接骨利索的良好声誉就靠这些江湖乱道的膏药保障的?麝香、冰片、……这些让旧时的女人们趋之若鹜的香料,在我眼里是一个个跳动着的危险,就被小高这样献宝般一一涂抹、喂进了骨折孕妇的嘴里。

头割掉也只碗大的疤,六月大,不就引产嘛,流产、引产的多了去了。又一个关键是,洪丽丽在此。我抖抖肩膀,进了产科楼。

七个待产的,其中一个剖宫产。一忙起来,我就把骨折病人和洪丽丽统统丢到脑后了。等这一通忙活完,已经超过下班时间快半小时了。我用内线给外三电话,回说小高大夫还在手术室。我一个人在医院对面的羊肉泡馆内,吃了满满一大碗羊肉泡,胃一填满,觉得没啥大不了的事。我给小高发了短信,让他看见即刻给我电话。短信刚发出去,小高的电话就来了。

“高大夫,”电话里的小高战战兢兢的喊了医生。

“麻达了,那骨折病人用了孕妇禁忌药物。”我一听他粘粘糊糊的声音就不爽快。

“啊!不可能,高大夫!都是些常规药,我反复看了,没说孕妇不能用。”小高一急,说话清爽多了。

“啥麝香膏,啥桃红丸,也是常规药?你是卖膏药的江湖的郎中吗?”我不由大声喝斥。忽然发现饭馆里一片安静,我赶紧掀开门油腻厚重的帘子走出来。

大街上一片吵嚷,把磨磨唧唧的小高的声音掩盖得差不多了。我丢一句:院部雕像前等着。就挂了电话。

刚一抬头,看见小高和一群人从医院大门里出来了。哼,啥时候了,还有心思吃请!

“高大夫!”我俩同时喊。

“外用的、口服的药,都不是我开的,不是咱医院的,是病人自己用的。”高大夫急急忙忙说,“详细的事以后再说,高大夫放心,没咱的事。”

还真没咱的事,虽然这确实是医疗事故:那些名贵的药物,对跌打损伤、美容修复有奇效,洪丽丽团长在港台观光考察时发现后,视若珍宝,从不轻易示人。

“一般人我不给她!高大夫你要喜欢,我送你一瓶,哦,半瓶!”洪丽丽从随身携带的红色皮包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红褐色瓷瓶。

我接过来,翻来覆去的看,只在瓶底找到一组清晰的数字,再无任何标志和说明文字。

“你用过吗?”我问洪丽丽。

“用过!一月前,这里出斑了,涂了三次,就好好儿的了,你看!”洪丽丽用残缺的腥红指甲指着她光洁的脸颊给我看。

“妊娠斑?!很正常的,生产后会消褪的。”我心里一跳,“这药有没有啥禁忌?外包装有说明吧?”

“都几年了,你接下要问太上老君的还魂丹有说明没?哈哈!”

洪丽丽笑,骨折病人笑,我不笑,用x射线一般的目光看着我的这两个漂亮病人。

“怀孕时不能乱用药,最好不化妆,知道不?”

“知道!不随便吃药对!不化妆?这简直无理取闹!你看那个明星不化妆,一个接一个的生!”洪丽丽略一迟疑,“再说,做演员的,哪能不化妆?医生耍一把刀,演员就耍一张脸!”

“反正记住,怀孕了千万不能随便用药,万不得已,就要看说明书,问医生。像这种不明不白的药,多好都不能用。扔远远儿的。”我把小瓷瓶用塑料布层层裹紧,凑鼻子前闻闻,确信没气味透出,丢在洪丽丽的被头上。

洪丽丽和骨折病人脸色微微一变,紧张的看着我。我不接她们的目光,朝着既定的目标继续发问。

“洪团长,”我别别扭扭的叫了声洪丽丽的官职,“你当时宫口开全了,是头次生产,阵痛最少有半天时间,你当时真没感到痛?”

“喔。嗨,你提这干嘛?都过去了,没意义了!”洪丽丽难得的显出一点尴尬。

“有,有意义!这要弄清楚的,对别的产妇有帮助!”我挺直身子,用一个权威的产科大夫的庄严语气说。

“咋能不疼!疼也得忍着,娃娃没足月,总不能因为咱疼得忍不住了,就提前生下来嘛!”

啊!我吃惊的看着洪丽丽,无话可说。医盲!医盲!我痛心的看看洪丽丽,又把目光转向骨折病人:“你呢?你也太过坚强了,都把……”

我的话没说完,那个长着一双羊羔一样眼睛的骨折病人的眼里就涌满了泪水,我只好把后半句话咽下去。

“坚强有啥不好!我就烦人家说我们演戏的娇滴滴的,我要自信自强,我要我的姐妹们都自信自强!你看,我做得到,她也做得到!”洪丽丽替她回答。

“是洪团长不让你哭?”

骨折病人点头又摇头,洪丽丽得意的看看她,又看看我。

我盯着洪丽丽,脑海中一片空白。

“哈哈,咋这样看人?色狼似的!看你嘴巴!”洪丽丽的嘴唇一动一动,我最后还是听明白了,就努力合上张大的嘴巴。慢慢走出病房。

一走出洪丽丽的病房,我就长长出了一口气,逃出魔窟般的轻松。魔窟?哪跟哪呀,但是洪丽丽确实有魔力。认清了这一点,我首先确定,骨折病人不会找我的麻烦,不会找医院的麻烦,因为一切有洪丽丽。尽管,若骨折病人现在找事儿,我一点都不怕。其次,我得把骨折病人从洪丽丽病房挪出来,她们几乎同时怀孕,洪丽丽儿女双全,骨折病人却只有一只折断的胳膊,而洪丽丽的影响力太大,不利于她的身心康复。

骨折病人不同意换病房,她说人的命天世定,她不会怪谁,有洪团长做伴,她心情也好。

既然这样,由她去吧。

我是个善忘的人,特别是那些不愉快的事儿,恨不得有个强力擦皮,能从记忆中擦除干净。若不是三年后的今天,由于洪丽丽的一纸诉状,把我们医院和妇儿科一道告上法庭,关于洪丽丽和她的一对龙凤胎,以及那个长着一双羔羊般美丽眼睛的骨折孕妇,我早就忘个一干二净了。

洪丽丽的诉状从三年前写起。三年前,由于医院措施不当,导致她的龙凤胎早产,并且由于护理不当,导致她的孩子发育迟缓,三岁以后神经和运动系统出现程度不同的障碍。仔细读了她的诉状,我唯一感到不安的,是牵扯到了儿科金主任,她去年已经退休。但也只是牵涉,三年前应该面对的纠纷,因为洪丽丽的强大的影响力,化为乌有;三年后,一场推迟了三年的医疗纠纷,更换原告后,卷土重来。该来的总会来,这才是天命?

开庭时,除了当时的骨折病人因孩子没人照看没到庭外,其他的人都到了。本来按医院安排,我完全可以不出庭,但是我坚决要求代理医院及本人出庭辩护。

我说,洪团长,导致孩子神经和骨格异常的,真个不是天命,你的下属骨折流产也不是天命,是医疗事故。你的孩子当年早产也是医疗事故。你用了含退妊(也就是流产)的膏药后的第二天来的医院,你的下属来医院用了你的膏药后的当晚早产。你坚强不喊疼,宫口开全也忍着;你下属开始阵痛也听你选择坚强不喊疼,以致羊水破裂导致难产。

你的孩子神经和骨格系统发育异常,也不是天命,是事故。婴幼儿长期受噪音、强光等刺激会明显影响发育,这个在医院时我给你说过。还有我来不及说的一点,长期压制幼儿感情发泄,会对孩子的身心健康造成无法挽救的损害。这是我掌握的各种事例和科研数据……事已至此,要怨就只能怨你,你又不是故意的,就当,当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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