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骤落的小雨,把不少徒步行人阻在中途。
挑着筐走在县城边缘岔道上的他还算幸运,因为前面不远处有一间用塑料布搭成的简棚,他急钻进去。
棚是一位乡下老人借道卖茶水搭起来的,后棚在人去,成为行人的乘凉避雨处。那汗迹斑斑的红背心,一头蓬发,以及黑里透红的膀子,结实丰满的肌肉都说明他是一个正宗的农村青年。他放下筐,木扁担一横蹲下看外面的雨。
她美丽娇秀,风姿翩翩,急急走动的样子很媚人。她到雨棚前犹豫了,因为她以发现里面有个男人。她望望前面让密集的雨丝蒙得更加摸糊的路,无奈中很不情愿地走进雨棚。她把橘红色小皮兜从右肩移到左肩,一甩红艳艳的长发,水珠飞濺到他的脸上,膀子上。他不由一个寒禁。她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算是表示歉意。她捋着长发上的水,水珠落在地面上绽开朵朵好看的梅花。他对她稍加注意后,仍转面朝外,恢复前态。他伸手接住棚檐掉下来的雨水,雨水在他手心握成一掬碎玉。她也开始转面向雨。他们各居一方,互不理睬,以不同的心态解释入秋以来第一场雨水。
一位穿着一身黑牛子服,背着一个大布包的青年急急奔来。他蓄齐肩长发,留小胡子,并不大的脸盘上挂着一副大号墨镜,整个儿偌大两个黑洞,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像一只买乖的熊猫。她戒备地向一边移移,和“熊猫”拉开最大的距离。大凡着意把自己搞成这样不入群的异类,要不就是不务正业的社会流子,要不就是出类拔粹的什么专业艺术家。
熊猫摘下眼镜,抹去镜片上雨滴又挂上,又是一只熊猫。熊猫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怔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他,似寻找他们之间的什么。这只是那么一瞬间,后就像在他面前什么都没出现,一副有我无物的样子。熊猫一条腿直起撑着体重,一条腿稍向前,坚硬的皮鞋底在地面敲击着很响的节拍。嗫着嘴唇吹着港台流行歌曲。她厌烦急了,无可耐奈何地扭过头去。
雨淅淅沥沥的继续下着,一时看不到停的意思。
熊猫孤傲自矜,旁若无人,她性情怪僻,一尘不染,唯有他扑实厚道,憨态可掬,饶有趣味地看看熊猫,又看看她。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他们是中途瞬间相遇的陌生人,即便有意恐怕一时找不到共同的语言,他们一人一世界的看着外面的雨。其实,认识与不认识都无关紧要,没必要追究这些的,而眼下的期待是相同的,让雨尽快停下来,早奔去处。
雨继续下着,比先大了些,熊猫再无兴趣吹口哨,兀自骂一句:“妈的,真倒霉,这瞎天!”熊猫和她都拉长脸沮丧的叹气。雨棚里除过棚上雨滴击打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外,空气僵硬死寂得让人窒息。在雨棚里的时间实在难熬。
大概是为了让空气活跃一些吧,他从筐里摸出一个熟透了的苹果,习惯的用手抹抹给她:“卖剩的,吃一个吧!”她摇摇头,说:“谢谢!我不吃。”他给熊猫,熊猫只是朝苹果瞪了一眼,声音也懒得给,他们都瞧不起乡下农村人,何况这时的心情哪会对苹果感兴趣呢?他略显尴尬地把苹果在自己的嘴皮上挨挨,又放进筐里。难哪,如此职业、生活、个性异样突出的三个人,即便把儒家的折衷思想,释氏“亲和万物的理论”讲十天八夜都构建不成和谐社会。
熊猫摸出一包“黑兰州”贪婪地吸,他不由动动嘴唇。
熊猫肆意吞云吐雾,她被呛得捂着口和鼻子直咳嗽,熊猫似乎发觉了什么,怔怔神,只是看她一眼,继续吸自己的香烟。她看着外面的雨,痛苦地垂下头,继而咳嗽。
雨越下越大,又起风了,很小的雨棚里一半落进雨,他自觉地站起来让出一些地方,三人不得不往中间挤挤。他不由打个寒噤,从筐里拉出一件上衣欲披,就在这时她惊呼起来:“呀!漏水了!”日久的旧塑料棚布被风撕裂开一条一寸宽的口子,雨水如注掉到她头上、身上,也打湿了熊猫和他的衣服。“妈的,这破棚子!......”熊猫真是恼怒不堪。他们急往前移移,不行,又往后移移,不行,前后左右都躲不过从破口子掉下来的和被风卷进来的雨水,他们像困在棚子里的狗和羊。乱成一团,不知所措。
他呆了一下,决然拿上衣服和扁担冒雨走出棚子,她和熊猫诧异地看他:他要冒雨赶路?真是个泥腿子!接着棚顶响动起来,一条透光漏水的破口子被什么严严实实地遮盖住,雨水不掉了。一会儿,他提着扁担走进来,衣不见了,他成了落汤鸡。她和熊猫才明白他去干什么。是他挽救了一小块暂且苟安的地方不致崩溃,让历史开始转折。她激动了,拿一团白净的手纸替他抹膀子上的雨水;熊猫抽出一根香烟说:“来,吸一根御御寒。”他那铅块一样板结的脸竟然也绽出一纹微笑。他没想到做那么一点小事会获得如此厚爱而感激得以至局促不安。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突破性的变化。是的,“说一万句好听的话,不如多做一件有益的好事。”“没啥的,乡下人经常在风里雨里泡,身子骨结实着哪!”说着冷叮一个喷嚏“啊——啊——啊嚏!”她“噗哧”笑出声来。熊猫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嗨嗨!”她和熊猫下意识地靠近他替他湿漉漉的身体挡住不断袭进棚里的风雨。
“来来来,吸一根吧!”熊猫强塞给他一根香烟,自己又抽出一根。
他看看手中的香烟,又看看旁边的她,她神经质地捂住了嘴要咳嗽的样子,他动动嘴唇,小心地把香烟夹在耳背上。熊猫却什么也没发现,只顾大口大口地吸自己的香烟。她又是一阵咳嗽,熊猫又是怔怔神,这才看看她,同时发现他并没有吸烟,遂把剩下的半截香烟狠吸一口,然后慢慢掐灭烟头,扔到雨中。
他从筐里取出两个苹果,分别给熊猫和她,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做。他说:“自家种的,山地,个儿小,味道香,你们尝尝。”这回熊猫一反常态,不客气的接过苹果,用餐纸反复抹抹,吃一口,说:“嗯,不错。山地苹果光照好,果质就是不同于其它的。”她接过苹果认真的抹过,洁齿轻刮一点,细嚼细品,说:“呀,真香!”
一阵嗦嗦响动,她从皮包里摸出个什么塞进耳内,脸面就布上了非常愉快的神色。他解谜似的看着她,熊猫也开始注意她,她也看见了他和熊猫的神情。她拔掉耳塞,在皮兜里摸弄一下,优美的歌声顿时荡漾在避雨棚的内外。
“谁唱的?”熊猫问。
“我。”她回答。
“你,你会唱歌?”
“初学呗。这是市歌舞团录制的民族唱法专辑,其中有我的两首。”
“噢,唱得挺不错吗!你是歌星?”熊猫完全被倾倒。
“啧啧,了不起,真料不起呀!”在一旁发呆的他这时也叫起来。避雨棚里成了快乐的天地。
活跃的气氛让他斗胆问了一句:“这位兄弟干什么工作?要去哪儿?”熊猫顿顿说:“搞书画收藏的,顺便去乡下转了转,这就回县去。我是兰州市人。”他“噢”了一声。
雨住了,风也停了,三人高兴地走出避雨棚。熊猫帮他从棚顶上拿下衣,哗哗地拧掉水。他挑上筐,湿衣搭在扁担上。三人不由对笑一下,以示告别,各自向着一个方向走去。没走几步,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回头目光投向避雨棚。避雨棚沐浴在雨后的斜阳中各外显眼。就在这一瞬间,大概他们想到了同一个问题:卖茶老人恩赐路人的避雨棚不知已写过多少类似这样的故事呢?熊猫突然说:“等等!”他熊猫打开包,取出一只照像机,调调,放在一个土台上,对他和她说:“请你们看着照相机!”他快步走到他和她的身后,随听到照相机“咔嚓”一声,熊猫以避雨棚为背景留下了这一耐人寻味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