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女人不喝酒，一般的酒女人不喝，喝酒的女人不一般。

爱喝酒，一喝就醉的女人，都是好女人。

这两句话下面用4B铅笔划了粗重的双道线，后边立着三个粗重的感叹号。页边处，用同样粗黑的铅笔字写着：好女人都是可怕的女人。

这个黑色真皮封皮的笔记本，就这样敞开着，静静躺在车前子处长豪华客厅的大理石茶几上。车前子处长手指中夹着一个黄玉的过滤嘴，一枝香烟已燃烧到尽头。他咣当一声丢下烟嘴，拿起茶杯举到嘴边，才发现杯里没水，非但没水，连茶叶也没有。一丝不悦挂上车前子眉梢，他吭的咳嗽一声，并没有小李子小马子灵猫似的窜进来……当他意识到他不再是处长时，车前子处长一个激灵站起来。

他还活着，还能坐在这宽大舒适的客厅里，能整理这些名言警句……太幸运太幸福了。

而那两个好女人、两个喝酒的女人已经死了。她们美丽的躯体一定已经腐烂，成为一堆白骨，长埋地下，她们要再见到这个世界，除非再过很多年，白骨化为尘埃，被树木的根系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从地下带出来，被风吹到空中……当然，那个时候，车前子自己也已不知去向。

然而，活得好好儿的车前子这样想问题的时候很少。

阶级决定立场，屁股决定脑袋。这是真皮笔记本里写的另外一句话。车前子的屁股坐过处长的宝座，因此，车前子的脑袋就不是一般的脑袋。一般的脑袋肯定想：车前子多幸运多幸福啊！

因为，从某个时候起，车前子长久的占据着某些人的话题中心，而与车前子同时出现的，一定有两个女人，两个不一般的女人，两个喝酒的女人，两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两个在车前子眼皮底下死去的女人。

不管人们围绕着车前子和那两个死去的女人说多少话，都是不算数的。关于这件让车前子无比痛苦、人生之路逆转直下的特大、恶性事件，车前子只总结了三句话。

车前子处长很想把后两句话刻在石碑上，好让子子孙孙铭记在心。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车前子已经不能很好的说话。不是他不会说，也不是没话说，是他不知道用怎样的语气、措辞，跟什么人说才合适。车前子试过所有的语气、措辞，似乎都不合适。所有的话，所有的细节，就像汛期的雨水，万涓汇聚，把车前子淹得喘不过气来。

这两个女人，占据了车前子最美好最可怕的记忆：他当了处长她们就出现了；她们死了，他也当不成处长了。

人的命，天世定，胡思乱想没作用。这是车前子真皮笔记本里的另一句话。

车前子走马上任的当天，有人在一家新开张的酒店设宴庆贺。清一色的官员中，有一点红艳，那是穿着精致的红色套裙的伊莹莹，是车前子处长的办公室主任，她正式认识车前子处长不过一天，却熟练的扮演着那晚的女主人，恰到好处的热情，恰到好处的妩媚。她的出现，让所有男人眼睛发亮。这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像一团红光，照得车前子处长熠熠生辉。但是车前子有些畏惧并警惕这样的女人，让他眼前一亮心里一动的，是那一群深色裤子浅色上装的男人中的一个。那人穿黑得发亮的裤子，白得耀眼的衬衫，短短的头发根根竖立。不不不，不是因为那特别的黑和特别的白，也不是因为小一号的体型。到底是哪个地方不一样呢？

“车处好！祝贺！”车前子处长看得两眼发直时，那人伸出了手。

“原来是个女的！”失态的车前子处长紧跟着失言。

“于总你充什么公！”车前子的朋友板起面孔，瞪住她，一声哄笑，车前子也跟着笑，他的心跳、血液，前所未有的有力、流畅。“于总！丽天大酒店老板！咱哥们儿。”

“你好！这天下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当美女出现的时候，没有人懂得欣赏。”车前子处长握住于丽的手，轻轻一捏，往前一送。“这帮人都是我哥们儿，你咋才冒出来！”

众人大笑。一个说：“车处，精辟些精辟些！你可是有美女就有灵感！”

车前子湿润温暖的目光罩着于丽，胸有成竹的笑笑：“那是！美女越美，咱灵感越灵！听好了——”车前子环视一周，然后把湿润温暖的目光锁定于丽：

“于总，你知道不，你有做错了两件事，”车前子处长脸色凝重，环视一周，接着缓缓说道，“生得太迟，结婚太早！”

众人一愣，随即一片喝彩和掌声：“原来是相见恨晚！不迟不迟！老牛吃嫩草，一切还来得及！”

那次饭局对于车前子至关重要。留着最简单的发型、把简单的白衬衣和黑裤子穿出无比清丽又华贵的、滴酒不沾的、成功的、女性私企老总的形象，深深刻在车前子心里。这一连串拗口的形容词只表达出了车前子内心感受的十之一二。用车前子这样总结这次刻骨铭心的初见：亲人是上天注定，恋人是前世安排。那次见面后，车前子觉得自己此前所有的努力，此后所有的选择，都是为着向于丽靠拢。

爱情使人冲动。冲动是魔鬼。格言告诉车前子：这是危险的。不过，格言还说，恋爱中的男人是最聪明的。而刚刚履新的车前子处长，自信和魅力空间高涨。别说成为时尚的情人，就算让地球倒转，他也相信那是可能的。真皮笔记本里紧接着出现了另外一句话：权力是男人最好的化妆品和春药。这句话后面，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和感叹号。

隔了两天，也就是见过于丽的第三天，车前子处长出现在丽天大酒店。车前子的办公室离丽天大酒店有段距离，这段距离是如此奇特，让车前子至今难以总结出恰当的名言。总之，丽天大酒店是一块磁性特别的磁石，以强大的力量吸引着车前子处长寻找理由和同伴前往，可是，越到跟前，磁性越弱，及至磁极倒换，产生排斥。踏入丽天大厅的瞬间，车前子处长几乎要抽身而去。可是，车前子浑身的细胞都活了过来了，都不听大脑的指挥，都张大眼睛和耳朵——如果每个细胞都有的话——寻觅着于丽的身影和声音。进包间了，点菜了，上菜了，开席了，敬酒了，始终没见于丽的身影。车前子的情绪逐渐稳定，不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饭局嘛。车处长放开喉咙说话，搜肠刮肚说黄段子。很快，车处长醉了。

“去！叫你们经理来！”醉了的车处长冲服务员喊。

服务员惊慌失措，可怜巴巴的一边极力道歉一边问车处长哪里不周。

“不周！不周！不周!就是不周！你于总好大架子，你给我叫她来！”

“不关你的事儿！别怕，去请你们于总来，就说车处长请她。”尹莹莹一边使脸色一边推服务员。

当得了孙女儿，才可能当奶奶。车前子真皮笔记本里的这句话，也许和尹莹莹有关。

从服务员离开到于丽到来之前的这段时间，有些沉闷、紧张。沉闷、紧张的只是车前子处长，可是，同席的人，都是要和车处长心心相印的，车处长心里不好过，大家也都不好过了。

幸好，受煎熬的时间并不长，于丽很快来了，还带来了一个菜，店里最贵的、最好的招牌菜。

“一般情况下，这个菜不做。”这句话应该很俗，可是于丽说出来时只让人觉得真诚、感动。

车前子处长就这样感动着、红涨着脸望着于丽。

他望着于丽的时间那么长，长到好几个人低下了头，长得尹莹莹脆脆的咳嗽：“咳，谢于总！那这样，咳咳，把你最好的红酒拿一瓶，好菜配好酒，车处你说是不？”

尹莹莹莺歌燕舞的那儿一站，任是谁，都要倾倒的。可是，车处长看不见。车处长眼里只有于丽和幸福。她旳的确确就站在他面前，她梦一样美，啊，比梦更美更真切。

“以后，我们搞接待就定丽天，这个菜，必须有！”尹莹莹眼睛亮亮的看一眼车前子处长，跟于丽说。

“嗯，这些事尹主任说了算！”车前子处长笑得心满意足，大气磅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尹莹莹和车前子是最聪明的一对男女。并且，他们看起来是那么默契、般配。当车前子处长开始了对于丽的全面进攻时，尹莹莹开始了对处长权力的窃取。

女人只有两种，温顺的小白兔，凶狠的母老虎。车前子对女人的经验，来自为数不多的女人，这些女人，都是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她们出现，然后消失，把巨大的遗憾和无穷无尽的思考留给车前子。然而，整理一本车氏格言，教化愚蒙，启迪子孙，却并不是因为要纪念这些来了又永远去了的女人，不是得到又失去的权力。车前子还没当上处长，还没认识于丽和尹莹莹时，就已经有了这个朦胧的想法：思想的火花时时绽放光芒，任其自生自灭太可惜。啊，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个杰出人物杰出事件的背后，要牺牲多少芸芸众生的幸福甚至生命？难道上天为了成全他这个思想家，才让他仕途大起大落，让他得到又失去这两个不一般的女人？让他的人生充满传奇？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那一席饭宾主尽欢，于丽是车前子处长的太阳，车前子是其他人的太阳。车前子一高兴，全席没有不高兴的。而于丽呢，作为一个刚挤进餐饮业的年轻的酒店总经理，太需要车前子这样豪爽的、固定的客人。顾客是上帝，是衣食父母。于丽的顶礼膜拜是必须的。

从这天起，局里所有的接待、所有款待车前子处长的饭局，都安排在丽天大酒店。也就是说，车前子处长隔三差五的就要到这座华美的、爽心悦目的酒店赴宴，最繁忙的时候，一连一个礼拜都在丽天，以致车前子回到自己的家竟感到被世界遗忘的冷清。再看看老婆，虚肿的脸，臃肿的身材，多看一眼是对胃的折磨。车前子是个好人，他对衰老的老婆除了厌恶，还有同情。这同情是很有份量的：各种昂贵的礼品、礼品卡、银行卡。财富于聪明的女人而言，是营养；于愚蠢的女人而言，是坟墓。真皮笔记本里的这句话，应该是车前子根据于丽和车夫人总结的。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名言倒不出自真皮笔记本，但是用它来述说当时的情形，是很透彻的。新开张的丽天大酒店贵客盈门，生意如日中天。真是贵客呀，他们出手是如此阔绰，结账是如此迅捷，几乎颠覆了市场经济的运行规律。而车处长麾下的大大小小头目、有求于车处长的无数的部门、个人和团体，对于丽敬爱有加，那态度更超出人们对待美女、特别是对待一个酒店经理的最高敬意。

于总经理自然是懂事的。正如真皮笔记本里写到：免费的晚餐后，必定是加倍的索取。于总虽然看起来年轻、清纯，但她是一个商人，一个成功的商人，她不但懂得不能吃免费的晚餐，还深深懂得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

“这个，是您应得的。”于丽从精巧的手包里掏出一个鼓鼓的红包。

“你！你这什么意思！”车处长生气了，车处长是真生气。当于丽主动约他到丽天，约他到她暗香浮动的办公室时，车处长幸福得发晕。一万种粉色的画面在车前子眼前哗哗的闪，闪得他分不清人间天上。这个鼓鼓的红包，无疑是一枚重型炮弹，把车处长从云端打下地面，彻底清醒而愤怒。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凡事只宜做最好的努力，最低的预期。这话很早就写在真皮笔记本里，但是，精明如车前子处长者，被爱情冲昏头脑时，一切的名言警句就丢到脑后了。并且，于丽的这个开局，和车处长一万种想象中最差的一种，也还隔着十万八千里。

“您……您，您别生气！”于丽想过车处长会推辞，会拒绝，却万万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强烈，这可如何是好！于丽头皮发麻，脸上却堆了甜美得几近谄媚的笑容，胡乱找些话说，“这是行规！潜规则！中介提成！按您介绍的业务算，这还少了……你看上季度……”于丽边说边蹲在车前子身边的矮柜边，抽出一个文件夹。

“哈哈哈，你这个小女子！大经理！”车处长看着于丽纤秀的腰身，专注专业的翻动文件的动作，怒气忽然一扫而空，代之以满怀温柔。是的，是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雪莲之所以珍贵，是因为长在高不可攀的雪山顶上。于丽的珍贵，正是雪莲的珍贵。

于丽仰起头，呆呆的看着满面笑容的车处长。

车前子处长转过头，瞅着挂在一侧墙壁上的小幅油画，使劲咽了口唾沫：“啊哈，大经理，我服了你了！你这是把我发展成你的业务员了嘛，呵呵，不错不错，回报丰厚嘛，这份兼职不错！”

“我吃豹子胆了我使唤车处长！车处您真会说笑话！”于丽偷偷舒了口气，抱着文件夹，深深的坐进沙发里。

“那怎么说？饭总是要吃的，不在这里吃就在那里吃，你这里环境、菜品都不错，岂不是最佳选择？你看你，多大的事儿！把简单的事儿弄复杂，那可是要挨批评的！把复杂的事儿简单化，才是本事。嗯？”从失落中调整过来的车处长，神采飞扬，妙语连珠。这个时候，他深信美丽的于丽总经理是崇拜他、热爱他的，只是，只是，哎，不想那么多！被一双年轻的、美丽的、多情的、热情的眼睛注视着，时光可以逆转，岁月可以倒流，青春可以重临。

“嗯嗯嗯！简单化！”于丽练练点头，再次奉上红包“这是您兼职的工资！”

“呃，你这小女子！你是逼你大哥犯错误不是！”车处长又板起了脸。

“呃，不是不是不就是一点心意嘛，人家都那么做，不信你去问问你就……”于丽一紧张话语像连成串的珠子。

“哈哈哈，行了行了，我信我信！”车前子表情丰富多变，车前子一直没发现自己很有表演天赋，不过他后来关于官场中人的格言中，对这种现象做了还算精辟的总结。“我信总行了吧。这样，你也帮我个忙，咱来个两不相欠！”

“嗯，那您先把这个收起来。”于总经理顺杆儿就爬，把红包往前一推。

“嗯！听话，收起来！”车前子夸张的皱紧眉头，斜睨着于丽。这表情缓和多了，他相信不会吓着于丽。

于丽做了个鬼脸，把红包拍进抽屉。

“你不是当我做你的兼职业务员嘛，我也需要个兼职的助手，这个岗位，一般人一般的水平可胜任不了。哎，你刚合适！”车前子处长说到这里，从身上摸出一个淡黄色的烟盒，抖出一根烟，衔唇上，笑笑的看着于丽。

“我哪懂您的业务呀，听说您掌管着的项目，动不动千万亿的，可不能有半点差池。我哪行！车处您又说笑话呢。”于丽拿过一个精致的电子打火机，给车处长点着烟。

车前子处长深吸一口烟，半闭着眼睛，看着一股青灰色的烟柱消失在半空。会不会有别的男人也这样把带着口臭和体气的烟雾喷在这个雅致而舒适的办公室里。若没有，哪来打火机?

车前子处长对于丽的推辞充耳不闻，把电子打火机举到眼前把玩着。

“车处喜欢的话请笑纳！新的呢。我爸的气体打火机在裤兜里爆了，他就只敢用火柴！上次出差，商场里看见这个，顺便买了两个。”于丽很少这样婆婆妈妈说话，可是，有时候婆婆妈妈是必须的。这些婆婆妈妈的解释，把车前子心底刚刚泛起的褶皱抚慰平了。

车前子处长哈哈一笑，把打火机装衬衣左边的口袋里：“笑纳！当然笑纳！就当你这兼职助手的一点孝心！从现在起，我正式聘你为我的私人形象顾问！哎，别笑！我说的是真的！你注意到没，这年头的官场不好混了，弄不好，吸一支烟，戴一块表，就可能丢了乌纱帽！哎，什么世道，说官太爷官太爷，我看官孙子倒是真的！”

于丽咯咯咯笑。自打于丽主动请车处长到她办公室，她脸上只有两种表情：笑或紧张。车处长是见过世面经过场面的，该笑的时候能笑，笑到什么程度，那也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可是可是，千里马都会平地失蹄嘛，见多识广的车处长，却被于丽的排场或者说敬意，给吓住了。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落地玻璃窗，内层的厚帘子呈人字形挂垂两边，一层薄如蝉翼的帘子飘飘渺渺，仔细看去，纱帘上有若有若无的水墨画，画里有衣袂飘飘的人影。窗外，却是绵延的远山，山前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在夕阳里闪耀金光。真山真水呀，哪来这么好的山水？车前子仔细一想，哦，不就是南山呀。普通的山水，从于丽的窗口看出去，就美得仙境似的！窗下有一对竹编圈椅，原色的竹子被弯曲成富丽多变的造型。两椅之间，是同样材质和花色的竹编小方桌，桌上有个小竹盒，里面放着打火机、火柴、一小盒口香糖。这几样小物品上，都贴着丽天的标志。圈椅随着人动作，轻微的喳喳作响，很像是在跟身体交谈。光滑而切合人体结构的造型，让人恍惚回到幼年，回到妈妈舒适的怀里，又好似最专业的按摩师的双手。车前子忍住没问这椅子这窗帘从哪买来，他可以肯定，只要他一张口，于丽一定会给他送来的。这如诗如画的、低调而奢华的窗帘，这原色的舒服得让人舍生忘死的竹椅，比起眼前这个留着最短的头发，有着最干净美丽的脸庞的于丽来，都不算什么。

“车处，从现在起，我开始履职。”于丽面带标准的职业微笑，双手互握在腰际上线处，“我先口头跟您汇报我的工作思路。”

车处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呀，已经聘请人家当私人形象顾问了嘛。虽然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即使演戏，必要的过场是必不可少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最成功的人都是最成功的演员。真皮笔记本里早已总结过了。

车处长也微笑，一个威严而不失和蔼的领导的微笑。不过，哪有仙女儿般的下属，在仙境般的地方给他车处长汇报过工作？所以，紧张是难免的。车处长有个特点，一紧张就想吸烟。他掏出一只黑色的烟盒，只见于丽纤巧的身影一闪，变戏法似的，烟盒变成金色的了。

“啊！九五至尊！”车前子失声叫出来，这烟的价格、象征意义，都足以使车处长失声变色。

于丽淡淡一笑：“这是我工作计划的一部分。一个高贵的男人，必须是富有的。当然，富有的男人未必高贵。女人戴珠宝钻石，是为了美，对自己的外貌不够自信；男人追求名牌……”

“你，也不自信？”车前子终于抓住一个发言的机会，他大惊小怪的指着于丽圆圆的耳垂上的两只星形耳钉。

“哎呀，车处！别捣乱好不好！说的是你，哎，你不是当我是男的嘛，我又不能逢人便说‘我是女的不是男的’，这耳钉也许可以提示下嘛。”于丽一边说，一边从竹筐里取出打火机，格达一声，一团蓝色火苗跳跃在车处长眼前。

车处长哈哈笑，这几声笑佷失车前子处长的笑的水品。不紧张，不紧张，从容、淡定！车处长一边告诫自己一边赶紧从黑色烟盒里取出一支烟，他显得有些笨拙，好像第一次见这烟第一次吸似的。

“男人追求名牌，其实是对自身价值的肯定，增值。所以，一个成功的男人就应该用名牌，这样才是相宜的。因为，成功的男人本身就是一个名牌。”于丽坐在对面的竹圈椅上，“品质男人用名牌，那是王道。关键是，如您所说，社会上有股特别的风气，仇富、仇官心态比较普遍，低调是必须的。”

“这不矛盾嘛?又要低调又要品味。”车前子像一个专心听讲积极发言的小学生。

“车处长，请！”于丽也不像是助手，倒像一个独断专行的上司，她拉开长方形餐桌前的椅子，右臂优美的伸出去，车前子几乎按捺不住要就势搂住她时，门无声的开了，两个服务员低眉垂首进来，一个举托盘，一个把托盘里的两副餐具摆放在长桌的两端。

车前子处长一落座，屁股底下又是一阵好听的喳喳声。原来这餐桌餐椅也是竹子的，车前子摸摸桌面，光滑冰凉，透过不知什么材质的桌面，竹编的花纹清晰可见。

一抬头，看见于丽笑盈盈的注视着。车前子有些窘，哎，丢人，太乡巴佬。他重重的挪腾了一下椅子，喳喳声却没响起，等他重新正襟危坐，才发现于丽看他，却不是因为他研究了餐桌，她手里举着两个瓶子，一个古雅稚拙，一个晶莹剔透。

“车处喜欢哪个?”于丽晃晃瓶子，透明的那瓶流光溢彩，瓶子和瓶里的液体都变换着光色。

车前子本能的就要指定这瓶时，心里电光一闪，目光转了方向，朝那个古拙的瓶子一点头。

“车处好眼力！鹰鸣赤霞珠！”于丽放回另一瓶，把这个古拙的瓶子小心翼翼放车前子面前，“仅此一瓶呢！”

车前子处长哪里知道还有个英明不英明的红酒，他只是凭印象，就像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不拿架子一样，真正的名牌都不会在外表上下功夫。因此他才在瞬间改变选择，靠了点小聪明歪打正着。于丽这么敬佩，弄得他否认不是，不否认也不是。车处长努力掩饰着困窘，用潇洒自如得有些神经质的神态和动作，又调整一回坐姿。

然而无论什么坐姿，车前子处长都坐不稳当。摆在桌上的菜也不过三五个，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不正常的是，每隔三五分钟，就有一盘菜被撤下去，另一盘新菜被补充上来。而决定一盘菜停留三分钟还是五分钟，那得看于丽的眼色，而于丽看车前子处长的眼色。车前子实在是心神不一，他多看那菜几眼，有时是因为好奇，有时是因为发呆，有时确实是因为喜欢。而当他微微蹙眉嚼着某个菜时，并不说明他不喜欢这口菜，恰恰是因为喜欢或者因为似曾相识而在记忆中搜寻。

上菜的、敬酒的，走马灯似的转，转得车前子处长云里雾里的。哎，应该是喝多了！车前子处长什么场面没见过！可是，今天还真找不到感觉，不不不，是感觉太多太复杂，他把自己安放在哪种状态里，似乎都不合适。那么多精美绝伦的菜上来又下去，他来不及吃，即使吃到嘴里也品不出味儿来。那个奇怪的记不住名字的酒，穿过他的喉咙，滋润着他的肠胃，然后又进入他的血管，却也不能使他的大脑变得聪明点或风趣点。

只要找到一个支点和一根足够长的杆子，地球是撬得动的；只要找准一个目标，再纷乱的人生也可以理出一个头绪来。真皮笔本里这样写到。车前子常常把名人的名言据为己有，车前子没意识到这很影响他的品质。正确的理解是，当那些名言警句烂熟于心的时候，真的会感觉它们本来就和自己的思想混为一体，是自己思想迸出的独一无二的火花。还不懂？想想吧，当一个人吃进肚里一整只烤鸭，然后意气奋发的奔跳在运动场上，难道能说的一只鸭子在蹦？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看到那么多菜上来又下去，那么多漂亮的服务员进来又出去，车前子处长只能像一个威严的木偶似的，动动筷子张张嘴。这无疑是对车前子智力和魅力的一次大考验。在这个不尴不尬的时候，又是车前子的格言替车前子解了围：认准一个目标，其他的都是次要的。上了又下的菜是次要的，来了又走的服务员是次要的。只要于丽这道大菜在，就好。这道大菜今天吃不了明天吃，明天吃不了后天吃，后天吃不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还在，还有明年、后年……啊，在这枯燥呆板的人生中，能有这么一道菜悬在眼前，好像能吃得到，又好像永远也吃不到，真好啊！车前子处长爷爷有一头懒驴，懒病犯时，四个蹄儿铁桩一样钉地上，十个车前子也拉不动。爷爷有办法，给它戴上笼嘴，然后从它额头垂挂下一束青草，那懒驴就乖乖儿跟着车前子走。驮粪、拉车，要它咋走就咋走。

于丽就是车前子处长的那把草。所以，车前子处长舍不得吃，倒也不是自命清高或虚伪。

车前子醉了。那么多的酒店职员轮番来敬酒，刚开始还只是领班什么的，后来，那些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服务员也来敬。车前子脑海中冒出一句格言：一个女人到一堆男人中间，会越来越像女人；而一个男人到一堆女人中，会越来越不像男人。不行不行，车前子越发豪爽，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不胖不瘦的，大眼睛的、小眼睛的、细长眼睛的，俊的丑的，啊，还真没有丑的……所有的酒，车前子处长都一饮而尽，儿女情长英雄气长。于丽的拦挡，让车前子处长酒兴高昂，他用比海还深的目光看着于丽，一杯一杯又一杯。车前子恍惚觉得他就是那大海，又恍惚觉得他正在丽日阳光的海面上荡舟，对面坐着于丽……

当车前子从大海的幻觉中清醒过来时，他置身于旷野之中，风轻轻的吹来，吹得他酒醒了好多。抬头，漫天的繁星又大又亮，月亮有好几个，均匀的散布在各处。而最奇妙的是，彩色的星星眨呀眨，会说话似的。脚底下软绵绵的，是很多年前车前子跟着爷爷走在春天的麦地的感觉。

车前子张开双臂，像他小时候那样转起圈来。

“咯咯咯，车处长跳舞真独特！”

车处长一愣，却停不下脚步。啊，于丽来了，于丽扑向他的怀抱。

车处长合拢双臂，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小于，小丽！丽丽！”车处长用脸颊蹭着根根树立的短发，啊，幸福真是不期而至！

“快，快，扶车处长坐好！”于丽的声音却从一边传来。“醒酒饮料！”

两个打着蝴蝶结的男服务生从车处长怀里钻出来，一边一个，架车处长坐沙发上。一个女服务生扶起车处长的头，另一个女服务生喂水给车处长喝。

第二天早晨，车前子从自家床上醒来时，老婆已经上班了。阳光从窗帘缝中透进来，照在乱七八糟的杂物上，屋子里更乱更挤。一百六十平米的房子中，住着两个半人，按理是比较空旷的。两个自然是车前子夫妻，半个则是不长住的一个寄养的女孩儿。那小女孩是老婆远方表妹计划失误所生，可恨那江湖庸医，给表妹吃了几千元的药，怀孕四五个月时，又领表妹做胎儿鉴别，说是儿子无疑。生下来一看是女孩儿，全家人简直比生个妖怪还惊骇。车前子老婆一来是儿子上大学后孤单，二来也是想帮表妹一把，就提出领养。却不是彻底领养，那女孩儿的花销费用给着，还由表妹养着，车夫人寂寞得紧了，就接过来住几天。一忙一烦，又送回去。

当断不断，必遭其乱。车前子很不看好这件事，严格来说，老婆做的事车前子几乎没看好的。他老婆在这个问题上倒很有些自知之明，一次，两人吵架时，老婆大吼：“我知道，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呐！你个伪君子！小人！在你眼里我没一件事能比得上你！”车前子截住老婆话头，结结实实回了一句：“说实话，你还真有一件大事就比我做得好！”老婆吃了一惊，等着下文，车前子用缓慢沉稳的语气说：“你比我会瞅对象。”

在老婆问题上，车前子觉得自己仁至义尽。爱钱财是每个女人的最大兴趣，可车夫人的爱法，让人想不通，让车前子一想就要发疯。车夫人可以把大额的存折随便借给亲戚朋友，人家还钱时，她竟想不起几时借了出去。可一顿饭，一件过时的旧衣服，甚至是一个包装纸盒、饮料瓶，都看在眼里，敝帚自珍，不轻易送人，更不轻易丢弃。车前子斗争的结果，是除了客厅，别的房间堆满了这样的东西。这些陈年旧货不但占领了车前子处长家的大好空间，还用陈旧的、复杂难辨的气味源源不断的污染着空气。

丽天贵宾间与车夫人卧室之间的差距，就是车处长醒来后的心情指数。高档酒也醉人，尽管醉后的感受似乎确实是高档的，但是像最美妙的时光都会过去会成为虚空一样，酒醒后的无力、虚空也是加倍的。

昨晚，真的和于丽有过一次豪华晚宴？这样的场面似乎在哪里见过，电视？电影？他一个人在那里食不甘味，成群的青春美丽的女子献菜献酒还献了那么多笑脸。是谁第一个想起把女孩儿比作花朵儿呢？太像了太像了！任意一朵，都那么美，美得让人想凑上去一直闻一直闻。车前子艰难的翻身，仰面躺着，舒展开四肢，对着想象中的奇花异卉，深深呼吸。一股特殊的味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准确、充分的钻进车前子的鼻孔，进入受过世界名酒浸润的、宿醉未了的车处长的肺部，两相交锋的结果是，车前子“昂——”一声长吼，一跃而起，冲向厕所。

一连几天，车处长闷闷不乐。不但不快乐，还很难过。这难过，是穿了精美漂亮的名牌皮鞋，坐在众人瞩目的主席台上，脚底无比瘙痒的难过。在主席台上脚底痒怎么办？车处长的经验是用力跺脚或者用劲踩踏地面，最好配合着加重的语气。可是，这心里痒痒的难过，车处长还真没办法。没办法的车处长只好更加勤奋地往丽天跑。受车处长款待的，款待车处长的，总能在丽天宾主尽欢。比较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每个饭局，车前子处长都要请于丽来，把来宾们一一介绍给于丽，也介绍于丽给他们。这样的行为受到三方的欢迎：来宾、于丽、车前子。于总经理深知人脉的重要性，车前子的来宾们无一例外都是重量型的。而和一切稀有资源一样，真正的美女总是无条件的受欢迎，特别是那些长年跻身于大大小小的权力核心的佼佼者，看似威风八面实则如履薄冰，他们很乐于看见一个圈外的、爽心悦目的异性来养养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疲惫不堪的双眼。而车前子呢，他是以高高在上的、优越的目光和心态，看着那些人用明亮的眼睛、热情得有些殷勤的神态认识于丽。这个感觉，跟他和于丽私下的约定——互为兼职——有些关系，又好像没有关系。

可以肯定的是，车前子处长有一半以上的业务是在丽天办理的。一般情况下，车前子处长早晨总会按时上班，有时也会提前，开完晨会，处理一下业务。不超过半小时，客人就开始上门了。有时一下子来几拨，一个个屏息静气，门里坐的，门外等的。更多的是在相熟的办公室候着，一俟没人，就凌空而降似的出现在车处长办公室。这些办事的人互相约好似的，基本互不见面。所以，最忙的人是车处长。而这些求上门来的，至少有一半是可以不办理的。剩下的那一半中的一半，也是可办可不办的。因此，智慧的车前子处长往往会来个金蝉脱壳，不被那些模棱两可的事没完没了的缠住。挣脱纠缠的车处长长驱直入丽天，在他无限喜欢的贵宾休息室，喝喝功夫茶，望着绵延的南山，婉转的丽河，有一口没一口的吸烟。当然，于丽会尽量抽空陪伴他，跟他谈论礼仪，谈金融，也谈政治。一个像男人一样思考的女人，会得到男人的敬重，但绝不会得到他们的爱情。车处长在真皮笔记本里写这句话时，应该还没认识于丽，等订正的时候，会如何修改，尚不得而知。

接着讲故事。车前子处长会金蝉脱壳，求车前子的人自然不是笨蛋，不会眼巴巴瞅着处长的办公室守株待兔。他们顺藤摸瓜，摸到丽天酒店，又摸到于丽，他们恍然大悟，他们惊喜万分。是的是的，真皮笔记本里也写了：男人统治世界，女人统治男人，归根结底，是女人统治世界。依照他们的经验，这于丽，十有八九是驾驭得了果敢、说一不二的车处长。

这跟车处长请于丽做私人形象顾问也是有关系的。车处长聘请于丽做私人形象顾问，千万不能认为那是男人追求美女的权宜之计。注重形象，是车前子处长一贯的优良作风。除了爹妈给的黑不溜秋的肤色、五短身材，以及这个莫名其妙的“车前子”名字以外，其他的一切，车前子相信都可以改变，都可以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事实证明，截至车前子当处长，准确说认识于丽前，确实是这样，真的没人觉得车前子处长个头矮。这听起来是有些魔幻，有些唯心，却确实是事实。真皮笔记本里的话为证：一个男人的份量跟身高体重完全没有关系。车前子这么总结，很给高个子的大傻们面子，比如那句著名的形容小个子伟人的话“浓缩的都是精华”，就很有身高歧视的嫌疑。

车前子处长青少年时期，社会上曾流行过一种说法——175公分以下的男人，属于二级残废。那个时候，身高成为车前子的最大的困窘和痛苦。那时候的车前子是那种极其少量的、能把痛苦化为力量的青年，正如他后来写进笔记本里的话：女人的通行证是美貌，男人的通行证是能力。当然，吃软饭的男人还算男人吗，不予以考虑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当车前子的个头停止长高以后，他的能力开始加倍提升。据科学家研究：一个有能力的人，给人的感觉总要比实际身高高3-10厘米。这还只是视觉，人们看一个男人，一般用大脑。财富、地位等等方面的数据进入人们的大脑，通过复杂而迅捷的计算，这个男人的形象才会树立起来。即使看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人们也很少注意他的身高和五官，除非畸形人。人们一般会通过这个男人的眼神、表情、动作等这些与一个男人的品格、地位、生存环境等直接相关的信息，分析甄别一个男人的档次。

而车前子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些高深的、特别实用的道理。在这些理论的指导下，车前子终于成长为一个形象高大、气宇不凡的处长。女人对美丽的追求无止尽，车前子对形象工程精益求精。聘请于丽做私人形象顾问，实事求是的说，对车前子局长的形象非但没有提升，还颇受影响。

而受损严重的，好像还是于丽。于丽很爱钱，于丽像所有女人一样爱钱，像所有商人一样爱钱。但是，于丽被那些提着厚礼的不速之客们吓坏了。吓到于丽的，除了这些从天而降的客人和礼物，还有加封于于丽的暧昧不明而又确凿无疑的头衔：车前子处长的情人、二奶。

于丽拒绝不掉那些礼物，于丽更不能从窗口把这些礼物扔下去。就算她换算成别的等价物还上门去，那也是不行的。于丽是一个商人，牢记“和气发财”的这颠簸不破的千古训诫。找到于丽门上的这些人，有的是酒店常客，有的是潜在的客人。即使他们与丽天的生意毫无瓜葛，于丽也不敢伤着他们的脸皮。于丽深知这世间多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她的丽天大酒店看起来那么辉煌雄壮，其实禁不起一点儿折腾，随便一根指头戳一戳，就是一个窟窿，或者轰然倒地。（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