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浪走笔
孙 志 勇
(一)
时在清代康熙二年仲秋八月的一天,庄浪县衙前走来一位面容清癯而目光炯炯者。他从一头羸弱的毛驴背上跨腿而下,顺手接过策驴小厮递过的一只手提匣子,肃然走进县衙。绕过一面照壁,后面就是县衙大堂。他的目光扫掠过悬于斗拱翘牙间的“正大光明”匾,一种凄楚的情绪愀然漫上心头。
来人正是新赴任的知县王仲鸣,三个月之前,他从风光旖旎、山清水秀的福建惠安老家启程。走马上任之前,他踌躇满志,豪情万丈。新科进士、敕授文林郎的桂冠,使他有春风骀荡的惬意,自思凭满腹经纶,在任上只要革旧布新,惠泽一方,日后定能平步青云,宦途畅达。
然而,命运似乎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当他搭船乘轿,骑马策驴,备受旅次风霜,一路逶迤而来的途中,心情却象一路经历的景致、气候一样每况愈下,渐次低落。但还不是最坏,直到他去平凉府换过文牒,沿着白面河,经凉殿峡,翻过关山,走入庄浪境内,面对一派悲惨凄凉,满目萧索的景况时,才真正使他的心情坠入谷底。当他杵立于县衙大堂的那一刻,不由暗自叩问:这就是你十年寒窗,磨穿铁砚换来的“前程”吗?此刻的他,不仅丝毫没有主宰一方的欣慰,甚至感到自己不过是将下地狱的鬼囚。他不经意翻阅搁置于文案上的一本明知县卫东鲁编撰的《庄浪县志》,一行文字赫然跃入眼帘。
“切照全陕寒薄之处,平凉为最,而平凉州县之属,庄浪尤甚,立群山之中,居偏隘之区,城垣不及三里,舍市只有百家,田不川、山不林,雨少则旱,雨多则寒,一遇早霜,秋禾尽萎。果菜桑麻皆非所产。四乡之民,星散于土室之中,少则四、五家,多不过十余户,荒凉寥落,不异殊俗。正粮正差尚不能支,民咸逃徙。”
这些文字象劈头盖脑砸下来的一颗颗冰雹,令他卒不及防。读后深思良久,终于恍然大悟:是了,这难道不是前任警示我的棒喝么?算来王仲鸣堪称庄浪封建社会时中的“循良之吏。”或许是儒家沉毅而积极用世思想的熏陶;或许,眼前的惨象,反倒激荡起他胸臆间孟子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古训,令他有了“解民于倒悬”的恂恂大志,或许他感觉到严冬之后春的消息——一个盛世的即将到来。
总之,他没有象软骨头前任诸公那样沉吟归去来兮,挂冠而逃。他坚意要在上司与民众面前树立一个廉能惠政的形象。他沉下心去,甘茹其苦,不惜深入民间,探询民情,借重柳翘才、李敏盛等乡贤隐宦的威望才具,以期复兴一方;不惜上书呈文,苦告乞怜,请求上司豁免税赋,他殚思竭虑,想方设法,甚至捐献俸银修学校、筑城垣、建庙宇、修县志,招徕流民垦田兴农…… 很做了些好事,深得一方拥戴。
他毕竟是文人雅士,案牍之暇,每每舞文吟诗,以舒逸情。他似乎渐渐爱上了这块淳朴的黄土地,频频以真挚的笔墨吟咏这里的山川名胜、风物风情。兴叹之余,他似乎很想触摸这块神秘土地的历史脉络,但遍搜群书无从稽考,历历山川沉默不语,终于使他无法思接千载,到了也琢磨不透“庄浪”二字的含意。无奈之余,望望逶迤如浪的群山,望文生义,索性大笔一挥,杜撰出“庄山浪水”的地名释义来。
痴心的王公钟鸣呵,你怎能连接一个打断了的历史链环呢?你怎能知道一个失忆了的庄浪呢?
(二)
这是一次穿越时空隧道的“神游”,这是一次叩问历史的探索。
两万五千多年前,正是人猿相揖别的十字路口,栖居庄浪各地的晚期智人在林莽中掷丸飞梭,捕猎野兽,在山腰间掘穴建庐,到处闪跃先民创世的身影。与华夏文明初露的曙色相映成辉,毫光四射。
多少年过去,庄浪从雷霆霹雳、罡风苦雨中走过,从混沌中进入开启文明的时代。照亮历史天空的人文始祖伏羲,却与庄浪一个地名紧密关联:《山海经》、《太平御览》“华胥氏履大人迹孕伏羲”的记载,正是在古雷泽——庄浪朝那湫发生,如此神圣的“高禖之地”,为后世历代帝王景仰而垂青。这个“历史神话化”的传说与遗存,是唯一诉说那一长串历史的话本,让我们粗粗领略到了伏羲在渭水之滨开启民智、教民稼穑,制罟、捕鱼、绘画……使华夏民族从智慧的滥觞中穿云破雾,扬帆远航。这段历史留在庄浪土地上的证物是那些造型精美、图案流畅、韵味隽永的陶罐和石器,以此昭显着那么一个融融和和而又辉煌灿烂的时代。
——远眺烈焰腾天的铜铁炉,穿过影影绰绰的部族群落,直至走近泱泱大汉的屏壁前,那是一个神武奋扬的时代。历经文景之治,绍续汉武帝开疆拓土的盛大武功,战胜了匈奴,建立了河西四郡,使本来为边陲地带的庄浪成为腹地。战后募民实边政策而引发的移民行动,使汉族人大量进入这块土地,他们从中原带来的先进生产工具和耕作栽培技术,加之土肥水润,气爽风柔的自然环境,使庄浪的农业生产得以空前的发展。那时,这里氐、羌、汉各族人民和谐相处,共建家园。百多年间较为宁静的社会环境,使这里村落丛立,人烟辐辏。那时,西域的开通,使“丝绸之路”从庄浪腹地东西横穿,鸡头道入庄浪境纵贯南北。车马辚辚、驼铃叮咚的声韵,回响古代庄浪走向世界的前奏曲。至今陈列于县博物馆中的那些拙厚的锈蚀斑斑的汉代曲辕犁头,仍使人为先民开边拓荒的壮举而怦然心动。
然而,大汉奋扬壮阔的活剧在庄浪土地上匆匆谢幕了,尔后近千年中庄浪成了战争恶魔黑色翅膀下的雏鸟。东汉之际,庄浪都处于隗嚣割据政权与汉光武刘秀的战争,羌族反汉战争以及“五胡乱华”的重灾区内。时常鼓角争鸣、狼烟四起,一场杀伐之后,只剩“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惨景。这个时期西部少数民族的割据军阀,往往在攻城掠地之后,或将占领地居民屠杀殆尽,或挟迫席卷而去,做为战争兵源和根据地的劳动力。这种迁徙的情景是极为惨痛的,《后汉书.西羌传》载:
百姓恋土,不乐去旧,(统治者)乃刈其稼,发撤室屋,夷营垒,破积聚。时连年旱蝗灾荒,而驱贼劫掠,流离分散,随道死亡,或捐弃老弱,或为人仆妾,丧其大半。
战乱的破坏力是如此的剧烈和迅即,正象一座豪宅,无论怎样恢宏富丽、美仑美奂,一把火叫它顷刻间化为废墟。正是这种无情的野火,把一个地方的人民辛劳经营几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家园在短暂的时间里化为断壁残垣。多灾多难的庄浪土地上,就多次上演了这样的悲剧:西秦乞伏乾归攻陷水洛城后,迁三千户居民于潭郊(今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境内);北魏大将军尔朱天光攻下水洛城后,坑杀士卒17000人;南湖镇几年前出土一个战争“万人坑”,累累白骨映现当年战争的惨烈,其野蛮残忍可见一端。
经过数次迁徙和杀戮,当地无疑是衰败不堪了,在东晋十六国时还是南平郡的水洛城,到北魏时校注《水经》的郦道元遇到时,已是镇政府大小的水洛亭了。历史上的庄浪,就曾在这种兵连祸接的恶梦中辗转徘徊,孽缘不断。就连煌煌大唐,在这块土地上也没有留下清晰的印辙,无论是唐王朝于此地设立的牧马监,还是被吐蕃占领后的漫长时期,都没有留下片段的记载以流露个中消息。只是让人推想此时的庄浪是一个水草丰美、森林茂密的所在。脆弱的历史链环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被打断,让如今的庄浪人看到的只是那些“马背上的民族”扬尘远去的背影。宋以前有关庄浪廖廖数笔的记载,还只是与战争相关。最早有较多记述而吸引史学家眼球的,是因为刘沪版筑水洛城而引发的宋朝边帅名臣各执一端的庭议之争。庄浪历史由此才有了细若游丝的续接,但仍难见到当地政治、经济、文化、风物风情相关的记载。
(三)
当我们努力追寻庄浪历史的雪泥鸿爪,当我们张望庄浪先民在几千年的涓涓长河中奋发的影子的同时,我又常常思量这样一个问题:如今生活在一千五百平方公里上的43万庄浪人,究竟有多少是那个白发三千丈的祖先的后裔,在兵燹灾祸交错频现的历史背景和荒僻脆弱的自然环境中,沉沉一脉有可能绵延至今吗?
历史上的庄浪太象一个客站,各个时代的不同民族常常被命运拨摆,纷拥而至、栖息繁衍。又会在某个早晨因风云突变,迫使他们匆匆离去。命运之神似乎有意以希望与苦难两块砥石磨砺庄浪人的意志。当稍稍给人以喘息的机会,春光再次照拂这块大地的日子里,经过乱离的苦水熬煎浸泡的庄浪人,会以空前的高涨的热情,以勤劳的双手,精心酿造一个祥和安宁、“自成完国”的日子,让希望的绿荫覆被这片生命的热土。然而,战争与天灾荒年的魔掌常常将这段美好的时光信手撕碎,让几代人苦苦营造的繁荣难以为继,转眼间将阡陌纵横的人间福境化为赤地百里的惨象,屡屡发生历史的“断层”。
当阴霾散去,“嘈嘈切切错杂弹”的历史鸣奏转入行板如歌的旋律,某些招摇着屯田的旗子的人群或不速之客又接踵而至,象空气一样填充这个真空地带,以数十年乃至百多年,营造又一番人间春色。但梦魇不定什么时候不期而至,离乱的马蹄声又一次敲碎人们香甜的夜梦,倾覆的命运就又一次临降庄浪大地。
多灾多难的庄浪是太坚强、而又太脆弱了,寒薄而狭促的地域环境、聚散无常的游牧民族,难以承受险恶时势的击打,匆匆散去。兴与衰的悲喜剧就在这块土地上周而复始地演绎着了,因此,历史的失忆就不足以令人迷惘。
(四)
直至宋、金两季,庄浪历史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嬗变。嬗变的因子是因屯田而派生的弓箭手制度。
屯田制度是历代统治者为充实边陲常采用的策略。两汉以降及至宋、元、明、清都无例外地在西北边境地区实行了多种方式的军垦、民屯,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地处汉族与少数民族政权过渡地带的庄浪均受其影响,也由此发生了人口种群和生产、生活方式的变化。
宋、夏之争,边防多事,宋王朝在西边集结大量兵力,为了减少东粮西运,宋代沿用了两汉以来的办法,利用军士空闲时间开展营田和屯田。宋真宗景德二年九月,知镇戎军曹玮上言,“有边民应募为弓箭手者,请给以闲田,蠲其徭赋,有警,可参正兵为前锋,而官无资粮戎械之费。”其办法是:人给田二顷,出甲士一人;及三顷者,出战马一匹。时任陕西四路招讨使的郑戬也积极上言,建议在“田土肥沃,广数百里,杂氐十余万落”的水洛筑城,目的是“可得蕃兵三万五千人及弓箭手,共捍西贼”。由此而引发了刘沪进驻水洛,继而筑城,以至发生一波三折的故事。
这种弓箭手屯田方式,实质是占有少数民族的牧场、变蕃民为编户、变畜牧为农耕。在庄浪,意味着从此告别了以往少数民族畜牧业为主的生产方式,开始了绵延至今的传统农耕文化。如果说,北宋之际的弓箭手屯田制度在庄浪土地上引发了由畜牧业向农业转化的趋向,金代则全面实现了这个划时代的生产方式的过渡。
社会的长期稳定和安宁,无疑是一个国家和区域发展的先决条件。对庄浪而言,金代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和平发展时期。与宋相比,金代在庄浪统治长达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因战争消弭,时局更为安宁,人口更为密集,史称“世、章盛世”的历史大环境,无疑对庄浪以深刻的影响。当时在庄浪境内增设了通边县、水洛县,充分说明了这一时期的人口增加和繁荣发展。毋庸置疑的是:因生产方式的嬗变,引发了在庄浪千沟万壑间进行的对处女地的大面积开垦,开启了原始式修梯田的先河。
后来,随着元蒙铁骑的纷拥而至,那些曾在庄浪土地上辛勤劳作了一百多年的汉人和其他少数民族受蒙古人欺压蹂躏,已很难立足,大多数被迫鸟举迁徙,悄然遁去。随之而来的另类人群 —— 蒙古“土达”,因元统治者实行的又一次大规模屯田移民而成为庄浪的新居民,他们居然在庄浪长期滞留下来。直至时隔二百多年后的明嘉靖年间,庄浪知县窦文有些诧异地写道:“文尝阅版籍,见民多蕃民,盖仍元之旧而未革也。又见土达军户,皆防御三边之卒,犹是元之种类,归附为民”。此中透露的消息证明:蒙古“土达”并未如某文所述那样“整体北遁”,而是部分滞留下来,他们的后裔成为至今庄浪人的组成部分。新编《庄浪县志》证言:“今南湖镇一带梁、杨、张、高、马、田、郭、程、王、蒙、蔡、杜等姓中,有‘土达’后裔。”至哉斯言。
笔者曾于民间多次听闻“正月十五杀达子”传说。然而这个不见头尾的传说叫人不明就里,这究竟在反映着怎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历史场景呢?真切的史实已无从深究,但细心推理,其大致的历史轮廓又不难显现端倪。
元蒙统治者在强盛之时所奉行的民族歧视政策,对汉族人野蛮的杀戮和残酷的压迫。这种久已聚积的民族矛盾和仇恨因元蒙政权的风雨飘摇而暴发。元末农民大起义的狂飙席卷全国的当口,倾覆之势不可能理智地把暴虐的元蒙统治者与无辜的“土达”百姓分别对待。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势必对遍布于全国境内的蒙古人一古脑儿予以屠杀和驱赶,迫使“土达”百姓隐姓埋名,藏匿逋逃。
明人丘浚著文写道:“国初开定,凡蒙古色目人散处诸州者,已多更姓易名,杂处民间,久之固已相望相化,而亦不易识别之也”。从丘浚与窦文两人的文章中,可以看出蒙古土达入明之后,在庄浪和其它地方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境遇:丘浚的文章反映明朝初建之时,全国各处的“土达”已缩头缩尾,“更姓易名杂处民间”。而庄浪的番民、土达竟然在明建立二百年之后,堂而皇之地把名字登记在户口花名册上。没有人歧视他们,更没有驱赶、杀戮他们。关于“正月十五杀达子”的民间传说,可以认为是明初从异乡迁徙于庄浪的移民从故乡带来的历史传闻而已。在庄浪本土并未发生这桩惨案。其中昭示的意义再明白不过:因为庄浪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大融合的渊薮。庄浪从不欺客,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来自何方的异族人,外乡人,庄浪都会以慈母般的胸襟接纳他,使他以主人翁的姿态理直气壮地生存于这块土地上。即使时局风云骤变之际,庄浪仍会以宽厚的胸襟庇护、遮蔽那些异族儿女。在以移民文化为特征的庄浪人文历史中,无时不体现着这种包容并蓄的深厚底蕴。
(五)
一个群体共识近些年在庄浪渐渐明晰起来。
多数人认为:当代庄浪居民大多数是明、清两代移民。这个认知大体没错,因为现今大多数庄浪人家中都供奉着一部家谱,这些家谱几无例外地记载着某个年代流寓庄浪的历史,而且上溯的时间都没有超越明代。不仅如此,老百姓的口碑也是一个佐证。至今问起庄浪人的祖籍,几乎众口一辞:山西大槐树底下来的。这个话乍听起来似乎太有些漫无边际,其实,却是反映着一段历史的真实,反映着生命与生存的严肃话题。山西大槐树的故事源于明代“洪武大移民”。因元末农民大起义,全国战乱纷起,民不聊生,不知究竟什么原因,惟独山西没有战乱,于是各处的流民纷纷奔向山西避难。至明朝建立,山西土地上的人口压力已难堪重负。
山西巡抚频频呈奏,近似哀告的奏章使朱元璋下决心举行移民运动,于是分十批移民百万的“洪武大移民”的帷幕徐徐拉开了。这个过程进行得那样有条不紊:朝廷于山西洪洞县永济寺中设立了一个类似移民办事处的实施机构,移往全国各地的人群都要去该寺集中,办理有关的移民手续,领取一定的安家费或生产资料费用,然后由押官领队,一拨一拨地分赴各地屯田“就食”。
群体离土离乡之愁是一种弥漫天地的情绪。当时呼天抢地、哭天震地的场景一定会寸断肝肠。人们泪眼朦胧地回首看了一眼寺院前那棵参天大槐树——一个最明晰而永刻于心的标志。
在踽踽而行的旅途中,最难忘的则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实:为防止逃跑,移民被押差用麻绳将手臂一个个串联起来,途中有谁“内急”,报告一声:长官,解手。押差明白要干什么,于是解开绳扣,让其去路侧大小便。于是,“解手”这个特殊语境中最为默契的词汇,就约定俗成为人们至今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口头语。
正如台湾作家杨明所言,“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驿站”。又一批新居民在庄浪土地上安顿下来。迁徙此地的困境,迫使移民作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必然抉择,激发起人们生命底线下奔突的潜流。于是在庄浪的千沟万壑间又升起袅袅炊烟,鸡犬之声隐隐相闻,标明又一个充满生机的历史新纪元在这块大地上重新开启。锋利的犁铧翻起的滚滚泥浪中,移民们依然闻到了故乡土地一样的馨香——以自己粗壮的双臂打拼一盘属于自己的天地,不也一样圆着故乡创业的梦吗?且把异乡作故乡,大槐树来的人们不久就俨然成了庄浪的主人。
当推究“大槐树——洪武大移民”这段历史根源时,我们发现,除了疏散山西人口的普遍意义外,明代统治者对西部边陲地区,更有为巩固边防而实行的卫所屯田制度。作为历史上一直是汉族与少数民族接触前哨的庄浪,更是被日益重视经营的地带。明初,统治者在这里全力推行“以屯养军,以军隶民”的屯田制度,实行“凡流民均给土地”的安置政策。但这种军屯和民屯同时进行的垦田活动,却有着悬殊的对待。明洪武时,“凡府郭四周平川地亩,灌溉有及者,俱属备卫”“凡军所占地,皆择膏腴之处”“军系屯住土户……军强民弱”。由此可以推想:为统治者效命的军户霸占了绝大多数平田沃土,而从山西大槐树下迁徙而来的移民和原有的蕃民、土达们只好在山间沟壑中耕种荒山陡屲,其艰辛苦楚自不贷言。
然而,我仍对庄浪这段移民变迁状况和县人的普遍结论多有疑窦:当代庄浪人的先祖,真的和绝大多数人自己认定的那样,都是从山西大槐树下走来而绵延至今的吗?真的是自明代起就是他们最后的驿站吗?当时的历史背景和地理环境能允许他们安安稳稳、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吗?由史实推断,可以部分否定这些论点。据史料分析,庄浪在明代一季,仍是一个苦难迭重、风雨飘摇的时代。虽然于明初因移民开发,使这块土地有了短暂复苏,但因卫所屯田制度造成的土地兼并,移民和其他旧籍汉人、蕃民、土达等少数民族被驱赶至山沟苦度日月,迫使将原有的森林、草地悉被垦殖。又加西北蒙古铁骑时来骚扰,为防止入侵,常于初冬草枯时节,采取“放火烧山”的对策,将远近茫茫林草付之一炬,为使蒙古铁骑来时无水草可侍,不攻自退。
这样大面积的垦殖和“烧荒”的结果,使草木俱毁,使原来良好的植被和生态受到严重破坏,又加明成化四年(1468年)的满俊之乱的影响,及频频发生的饥荒、地震,使庄浪更加贫瘠、凋敝。翻开旧《庄浪县志》,赫然可见极为凄惨的记载:
“嘉靖三十五年,大饥。人相食,民逃几尽。”“崇祯十三年,大旱。人掇草根木皮充腹,甚或易子而食,折骸而炊,流亡殆尽。”
清康熙年间庄浪仕绅李敏盛也写道:
“自万历十年,十五年,屡生大祲,人民死亡殆尽,田地荒芜过半。崇祯初年,兵荒交加,寇贼屠戮,惨伤又不堪言。至九年、十三年,又遭奇祲,道殓相望,几无孑遗。”
康熙年庄浪才子柳翘才写道:
“……自明季迄今,逃亡十之八、九,仅存二里,丁只八百有奇,从无通完之赋,从少升任之官。”
清代《庄浪县志》中,知县王钟鸣《详平凉府文》中的一段文字真切地描绘了当时庄浪人的生活状况:
邑中不满百户,境内不过千人,乡无五家之聚,灶无十口之食。数十里断烟断迹,几十年无镇无集,耕凿而余,别无生理。士不亲笔墨,而尽力于西畴;女不习织纫,而悉事于南亩。即或稍殷者,仅有一、二牲畜,安济乃事?且田皆硗确荒凉,产多苦荞、燕麦,亢则苦涸,潦则忧浸,幸而事稳,而谷死金生。竭终岁之劳动,不足偿一年之维正;万一岁欠谷类,则八口之待哺无资,一夕之膳粥不饱。以故数米而炊,并日而食者,乃其常也。况又复(掘)穴而居,撷草而茹,炕无片毡,仅赖粪糠之火;肤无寸布,徒藉碎羊之皮。严冬一敝裘,盛暑亦一敝裘,夫穿昼出,内则赤身。鹑衣鹄面,家无粒粮。”
如此致人死命的恶劣环境和背景下,人民非死即逃,“数十里断烟断迹”。即使苟活残留的人口,已是微乎其微。直至清顺治七年(1650年),全县人口才有2200多人,如果按后来合并南八镇时,人口基本对等的比量估算,庄浪当时的人口总数不过4500人。并且此后有不少人陆续迁出,邻县隆德至今仍有不少人声称自己祖籍在庄浪。由此推断,以这样小规模的人口基数,是不可能繁衍至今拥有43万之众的大县。至于现今庄浪绝大多数人自称先祖是“山西大槐树下来”的说法,大概是因为大多数人不大明了“山西大槐树”产生的年代和时代背景,误把清代以后的移民与明代混为一谈,以讹传讹,将历史传说化了的原因所致。
(六)
当我们寻寻觅觅,试图找到一条贯穿庄浪历史的线索时,但却往往象沙漠边缘的河流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坠入漫无头绪的空茫。尽管庄浪历史上确曾涌现出过几多光辉四射的英雄豪杰,丰富多彩的出土文物及其他历史物证,使我们触摸到远古庄浪人创造人文历史的生命律动,使后人为之神往而膺服。然而,一次又一次灭绝人性的浩劫,屡屡出现的断层,又使历史真切的面目杳无踪影。
长夜难明赤县天,庄浪人什么时候才能从苦难的梦魇中走出,让祥和的青鸟飞临这块土地,让生命的根须永久深植于这片热土?这个历史转折的契机何时才能出现呢?
经受了血与火、刀剑与犁铧、兵燹匪患与安宁兴旺交替磨洗的庄浪,终于走到了一个转折的路口。这个路口,似应定位在清康熙中叶。从这个时候起,直至清末二百多年历史中,应是庄浪全方位发展时期。几个不容忽视的因素奠定了其发展的基础。
首先是大一统的清王朝结束了重大的内乱外患,因蒙古与满清关系融洽,地处一隅的庄浪不再遭受来自战乱的侵扰;另外,清王朝建立后,采取了一系列予民生息、鼓励农民发展生产的措施,并招徕流亡,由官府供给或借贷子种耕牛,奖励移民先山后川,择地占业。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发布“盛世滋丁,永不加赋”的政策。这个予民生息的政治因素和封闭偏安的地域环境,给庄浪以悄然复苏的机遇。
庇荫于陇坂之西一隅,地处群山深壑中的庄浪,此时唯一的财富是天荒地老的宁静。正是这种因闭塞而形成的宁静,恰恰成为疲惫的乱离人苟且偷安、聊以度岁的好去处。也许,他们中原大地或关中平原上的家乡,李自成造反的余波未息;也许,故乡瘟疫与饥饿的恶魔正在交替肆虐;也许因获罪而遭谪流放他乡……一千种、一万种的困厄不容他们在故乡立足,迫使他们辗转漂泊,远走四方,渴望找到一个宁静的港湾停泊栖息,以抚平他们躯体与灵魂的累累伤痕,希图再扬起生命的风帆。
他们终于找到了庄浪这个宁静的港湾。当踏入这块土地的那一刻,就认定这是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这时他们蓬首垢面,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状如乞丐。然而,他们眼中闪烁的是倔强的光芒,他们胸中扑扑窜起的是创家立业的火苗。立誓要把苦难、意志和智慧一起淬火,磨砺成一把不钝的锄头,在这块热土上开掘希望,以期收获明天的丰硕。
人类学家发现:人类种群的迁徙,常会增强其生命素质和生存能力。这个论点也印证了庄浪俗谚中“树挪死,人挪活”的认知。当命运之神又一次把来自天南海北的移民象撒一把芥菜籽一样散布于千沟万壑间的时候,标明庄浪又一轮 “创世纪” 的开始。新的拓荒者随便在一个僻静的山弯凿一眼土窑,或搭一间草屋,盘一台土灶,升起一缕袅袅炊烟,向天地宣告一个人家在此落根了。大山深沟,阻断了侵扰的马蹄,也阻断了奸吏皂役派丁摊赋的步履。安居此地的人们迎来每一个清岚笼罩的清晨,悠游地赶上牛儿、扛上犁铧,上山岗、下沟畔,耕耘西汉、或是宋、金先民原已垦殖的土地,播下希望的种子,祈求老天赏赐一个丰硕的金秋。
然而,所有的日子并非这样一如田园牧歌式的惬意。虽然乱离的阴影短时不再光顾,但是,严酷的自然环境不得不冷峻相对。改朝换代、劫波之余的庄浪,一定是满目疮痍、备极凄凉。新的拓荒者面对的当是丛莽荆棘、狼奔豕突的景况,还有不时与旱祓洪涝、饥饿荒年搏斗。每一口饭食,每一寸衣缕的获得,都需付出生命极限的挑战。这种白手起家创业的历程是那样的艰苦卓绝和惨烈。
“石在,火种就不会灭绝。”只要老天不把倾覆的厄运降下,或只给一息的生机,这些饱经沧桑之变和颠沛流离之苦的庄浪人,这些操着各种口音、来自五湖四海的大批新移民,和少量留存的汉人、“番民”、“土达”组成的拓荒者,就会以空前创业激情让这块苦寂土地翻腾起来,让生命的绿荫覆盖这片热土。河南人、山西人、四川人、老陕们挈妇将雏来了,身怀薄技的五匠来了,走村串乡的货郎客来了,郎中游医、五行八做的异乡人都被这个宁静的港湾、被这个气爽风柔、土肥水润的息土吸引着络绎而来。
在庄浪,这是一个创造和激情燃烧的时代。经过几代人最窘迫、最艰辛的奋争,顽强地存活下来,繁衍生息下去。倏忽数十年、百多年过去,庄浪沟沟洼洼间到处已是绿树掩映、青岚笼罩、阡陌纵横、瓦屋鳞栉的村庄。
清初只有715个精壮劳力、2200多人的庄浪,至时隔200多年后的宣统元年,人口已发展到26281人,比清初增长近12倍。
(七)
委曲了千百年的庄浪人,血液里流淌着的是与老天较劲、与命运抗争的倔犟。为后辈儿孙能过上象样的日子,甚至能出人头地,宁愿把自己作为福神祭坛上的牺牲,或透支自己生命的膏火。面对生存的挑战,人们来不及舔疗在生存搏斗中的累累伤痕,来不及顾影自怜。冷酷的环境,磨砺得人情感粗燥。对苦难的感觉近于麻木,环境迫使剥去一切浮华,苦难让温柔走开。这种粗砺而坚强的性格,恰恰是庄浪人在穷山恶水间得以繁衍生息、顽强地生存下去,乃至诠释生命本质意义的金砂。
一个拓荒者的故事,会给你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话说从前,庄浪赵墩的某个山湾,当时还是一个荒无人烟的所在。从异乡流落的两兄弟在此落了脚。以后兄弟分居,开始盘算各自的生计。他们同样有着牛一样的蛮力,心中同样燃烧起炽烈的创业欲望,同样对土地有着近似贪婪的挚爱。他们又都看中了草屋前长满荆棘的陡坡地,兄弟俩不约而同地挥舞镢头开垦这面荒坡。同时心里陡生龃龉,以至口角相争,几于老拳相向。末了两兄弟达成“协议”:如果谁敢光着身子滚下这面刺坡,谁就占有它。但这个协定却没能吓倒其中任何一个莽汉。他们都毫不犹豫地脱掉汗衫,双双爬上山顶,果绝地滚下山坡。结果两人都被刺扎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终未赌出输赢,只好平分“江山”作罢。这个深具生命意义上的故事,笼罩了庄浪创业史的血泪悲情。
一辈子走不出沟沟垴垴的庄浪人所执守的唯一信念是“过日子”,这种日子过得如此单调而寒碜:最大的愿望是举家粗粝的饭食能够维系到来年夏收;衣着只求遮羞蔽体,几人轮流穿一条裤子绝非妄言。年头节令吃一顿较为精细一点的饭食已是相当奢侈了。即使这样窘迫的日子,仍需每日付出汗流浃背的劳作和精打细算的筹谋。每日唯一可以慰藉人们苦寂心灵的,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吹灭了油灯,夫妻在光坑上温言软语,肌肤亲昵的温馨。间或用碗清水把脸脑洗净,换穿一件少补丁的衣衫,赶一回乡集,给女人买一点针头线脑,给娃们买几块棕黑光亮的“糖瓜”,象鱼儿一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漫游几个来回,感受感受旺旺的人气,看看花花世界,偶尔碰到一、二熟人,亲热一番后拉至某个街角旮旯蹲下,吸一锅旱烟,闲聊一番各自的家计过活,淘一淘乡间轶闻趣事,好回去在乡亲间饶有兴致地炫乎一些日子。
闭塞而局促的天地中的苦日子,并未使昔日的庄浪人感受到寒碜,对苦的感觉久已迟纯麻木,习以为常;日子原本不就是这样过的吗?于是,再苦的日月都被这种乐天知命、和和融融的群体心态融化。
一声摇荡山野的憨笑,一个不堪入耳的原始荤段子,一腔粗犷而足以酸掉牙的“花儿”,抑或正月间在昏暗的灯碗下,翻穿皮袄,怪声怪气的唱个瞎半夜……这一切都足以把所有烦恼扫荡一空。
到了五黄六月,庄浪麦客下陕西割倒一望无际的麦子,把麦捆码到关中千家万户的门场上,抿着唾沫,数数从主家手中接过的为数不多的铜板、银元或票子,然后缝在“满腰转”的夹层里,背上装着吃剩下晒蒸馍的梢马(褡裢),呼朋引伴,成群结队、乐呵呵地踏上回乡的旅途,逢泉痛饮,摸黑露宿,一路笑谈闲谝,妙语迭出,不时吼几句秦腔乱弹或悠扬的“花儿”,不知世间苦为何物。这个寒薄天下的贫瘠土地上,生长的是敢与苦命抗争的铮铮铁汉,生活的苦罐子熬出来的是永不磨灭的自信。相信希望的绿荫就在前方招摇着等待他们,相信凭着一副压不垮的肩头,挑起沉重的日月,一直走下去,一定能到达期望的站口。
“掐攒”一词是以往庄浪人运用频率最多的词语之一。在往昔的日子里,这个包含着吝啬、抠门儿、极端节俭的行为,不仅不被人鄙视,而且被人欣赏、争相仿效。敬畏之余,民间预言家会断定他们定能发家致富。这种“掐攒”绝非现代概念中的节约,那是一种近乎自虐的苛刻行为,意味着把自身和家人的生活水准降低到只能维系生命的临界线上,意味着把生命与希望的赌注押给明天,押给后辈儿孙。
因此,“家从细处有,富是攒下的”的“祖训”,被往昔的庄浪人奉作神圣而不容置疑的真理世代相传,付诸每个生活细节,最大限度地积攒一分一厘,哪怕一段草绳、一根铁钉、一双烂鞋底,相信任何一个废旧的物品在某一天会派上用场:一只烂鞋底可以用作风箱拉手的护套,也可以护补在背斗的尾部;一只废笤帚把儿可以用来刷锅;一只破簸箕烂得实在不能用,还可以留作糊制闹元宵的“狮子口”……如今奉为指归的“循环经济”,在很早以前的庄浪农村,已被运用得至为恰贴精到。
这种悲情而神圣的价值取向,涵盖了庄浪人绵延至今的创业历程。勤劳与节俭,成为遗传因子渗入骨血世代相传,成为庄浪人与命运抗争的两件法宝,让苦难之神频频降下白旗:这些貌似卑弱的庄浪人原是一些锤不扁、嚼不烂的铜豌豆。在生存与死灭的无数次较量中,庄浪人不动声色地屡屡胜出,苦难之神终于节节退让,任他们扩展着生存空间,繁衍着他们的子息,推进着他们的文明。
初始,山后不经意冒出了一缕炊烟,有了几座低矮的土屋,几多岁月过去,那些模糊了年代、来路,以单姓加地貌命名,称作“某家湾”、“某家梁”、“某家沟”的偏陬村户,竟繁衍为千百众的泱泱大村。这些散布于庄浪千沟万壑间千百个村庄中,每有刻苦立业、勤俭致富的家族,以各自的发家史佐证着庄浪人的艰苦创业史。清代康熙中叶后,庄浪许多富户正是以超越常规的“掐攒”、惊人的吃苦和精明的心智,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经数代人的薪传发展,成为富甲一方的财主。
(八)
文化是一条关锁不住的河流。
命运多舛的庄浪,在历史上被苦水浸泡过,被野火烧炙过,被肆虐的马蹄来来去去践踏过,也被闪亮的犂铧一次又一次耕耘过。西戎走了,羌人来了,吐蕃走了,汉人来了,女真人刚刚在庄浪河边饮马,蒙古人的铁骑旋即呼啸而下……任性的历史老人以他变幻莫测的手,把地老天荒的庄浪时而绘制成阡陌纵横的田园,时而让它化为荒无人烟的赤地;一会儿让它权作某个民族种群暂住的客站,一会儿把它筑成一座演绎人间活剧的舞台。这个舞台上表演的人们斯后卸装,曲终散去,也许还会留下陆离的印迹和袅袅音韵。
阳川乡曹家坪出土的谷子窑中,那些已经碳化了的黑色谷粒,折射出庄浪大地上五千年前农耕文明的辉煌;葫芦河畔的阳川惊现十四枚罕见的隋代虎符,蕴藏着几多扑朔迷离的故事;水洛寺坪塬上大批精美绝伦的宋瓷的出现,该是联缀着传说中“牛都督府”一段锦衣玉食的昔日繁华;朱店吴家沟出土的战国将军墓中那顶镶金缀银的头盔,让人联想一位声位显赫的将帅,在庄浪大地上一段叱咤风云的时光;盘安乡岔李村曾发现的一块与大地湾原始“议事厅”相媲美的光滑地面,映现羲娲故里文化圈内人文肇始的光辉;遍布庄浪境内多处规模宏大的汉墓群落,足证泱泱大汉的雄风曾弥漫庄浪四野……
岁月悠悠,风尘滚滚,数千年的时光已遥若河汉,覆载着重重叠叠文明的庄浪大地上,那些闪烁着人类智慧光芒的文物瑰宝和历史遗迹,都给庄浪人前行的每个路口打下深深的印记。哪怕任何一段辉煌被战争的铁蹄踩碎,或被荒旱天灾的魔影阻断,但钟灵毓秀的历史宝石,终会被拣起再度磨洗,终会以璀灿的光芒照亮白发三千丈的历史老人蹒跚前行的步履。
文化是一汪浩淼的湖泊。
庄浪以慈母般的襟怀多次接纳了来自四方的移民,也吸纳、淘洗、融合、再生了落英纷呈的移民文化。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不仅沉淀了开天辟地的远古神话和志怪传奇故事;至今还残存着类似“投牛尾,歌八阙”的原始傩戏形式的水洛“地摊”,无疑是远古戎、羌少数民族的文化孑遗。而且,北宋东京元宵夜满街“跑旱船”的古韵在庄浪仍流绪至今;古代流传于中原、关中大地上的小曲、眉户、说唱话本仍以勃勃生机继续活跃在这块淳朴的土地上;苍凉幽怨的“花儿”,则是少数游牧民族马背上的长歌遗韵……独特而奇崛的文化形态就这样在激荡回环,交汇融合中生发、流淌着了。当人们浸淫于这个古老的黄土地上浓郁的人文“气场”中时,心灵不得不为之震撼了。
世代生存在被苦难腌渍过的庄浪土地上的人们,更加渴望得到文化的浸润,以慰藉苦寂的心灵。生存于斯的人们,不断吮吸着来自各方的文化乳汁,也不断酿造着属于自己的精神蜜饯。这些群蕊博采的精神之蜜一旦酿出,便馨香四溢,韵味无穷。繁如星河的民间故事、歌谣、谚语,每拣起一颗无不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无不寄托着庄浪人对自由与幸福的向往追求。刺绣、剪纸、泥塑、雕刻、编织艺术的奇思妙想,翻新创造,无不昭示庄浪人奋力冲破苦难的浓云迷雾,创造生活,创造美好的自信。
(九)
如果有谁问道:庄浪何时起,才放下了一张书桌?这个突凸的问题也真颇费思量。纵观庄浪的历史,更多的时候,是被多个少数民族盘踞又更替着。演绎、描绘的是一幅扑朔迷离、迴旋激荡的印象派画卷,似乎任何一个民族绝不具备安静下来发展教育的条件。西汉时,虽然有大批中原汉族人被发遣来这里实边屯垦,由此而极大地推进了庄浪古代的农耕文明,但这批身份卑微的人们,似乎还不可能有发展教育的诉求。更不消说“五胡乱华”的东晋十六国。直至唐代一季,初时为皇家养马场,后为吐蕃占领的庄浪,也整个失却了教育的机遇;即使在北宋,也由于宋王朝与西夏的争战,和吐蕃部族与氐族、汉族杂居的极为复杂的人文环境,要形成教育的格局也几无可能。
直到明代,在庄浪方才看到了教育的雏形,有了小规模的官办“学宫”,和十多个享受官方伙食补贴的禀生,三年举荐、考取的一名贡生。在横跨明代一季的276年中,有91名生员被选拔为贡生,其中一部分做了副县级以下的小官,而且大多数都集中在明代中、后期。据载,仅有三名通过省级考试中举。然而,这股微弱的细流却成为庄浪教育的滥觞。
教育是一个时代、一个国家和地区兴旺发达的标志。教育也是一株脆弱的禾苗,它需要必备的条件和精心呵护。它需要一个相当长时期的社会安宁,具备相当的物质基础和清明的政治环境。对庄浪而言,这些条件的具备,也应在清康熙中叶之后。因为至康熙中叶后,清王朝廓清了全国的政治环境,底气十足的康熙皇帝全面实施他励精图治的方略。教育被列于经邦治国的大事而被诸级官府所重视。承明代余绪,府学、县学这套官馆学府更为健全。
地处陇山之西一隅、悄无声息发展百多年的庄浪,人口快速增长,众多以单姓宗族为特点的村落的形成,使农村社会形态趋于完备;以农村地主阶级形成为标志的初期资本积累的完成,使庄浪进入一个文明的新阶段。因而全社会对教育的需求空前高涨。因数代积累而成为富甲一方的人家,已不满足仅仅做一个乡间的“田舍翁”,而是渴求子弟通过科举应试步入仕途以光耀门楣。至少能粗通文墨,以附庸风雅。衣食粗具的人家则需求子弟读得一、二年私塾,能以记帐、写书信,春联对子,不致因“睁眼瞎”而为世所欺。不同层次的文化诉求使私塾、村塾和地方学者自己开设的馆学在全县蔚然兴起。高一级的讲学之所书院也应运而生:同治八年庄浪建有“尊经书院”,光绪二十五年建于水洛紫荆山的“道南书院”,标志着庄浪教育进入更高的发展阶段。
从清代中叶全平凉府辖区范围比较,大有学风西移之势。当时,泾川、灵台等东部几县有所冷落,而六盘山之西的静宁进士及第者十三人,清末庄浪连续考中五名进士。究其原因,也许一是因庄浪移民文化形态中潜伏着的那种天然的强劲基因。二是因偏安一隅,有更多的自由发展空间,完成了必要的原始资本积累,使教育的传统得以形成 。使涓涓细流终于流淌为滔滔大河飞浪扬波,终于使庄浪才俊辈出,遐迩闻名。
(十)
绝崖傲松柏,深谷出幽兰。特殊的环境造就独特的人文习尚。冷峻而严酷的环境,并未摧折庄浪人与生存命运抗争的意志,反之磨砺、成长了众多铮铮铁骨的庄浪汉子,孕育出几多荦落不群的文臣武将。有为民请命的英雄;有舍家纾难的义士;有捍卫国家的干将莫邪;有屡建奇功的豪杰才俊。
诞生于庄浪西南的吕光,在五代十国的乱世群雄中崛起,于陇坻万山丛中树起争霸的大纛,逐鹿西域,收拾金瓯一片,登上天王宝座,使中国历史上有了一个年号为“龙飞”的后凉国;当金人衅兵席卷中原大地,一时恶浪排空的当口,庄浪男儿吴玠、吴璘、郭成、郭浩等,于时势板荡之际脱颖而出,成为西线抗金的干城;明代庄浪勇士杨名,击杀权奸王振党羽马顺,为国除害;一代才俊赵贡玉,当年身着布衣从庄浪山沟昂然走出,负笈游学,考举人、中进士。才华横溢,博通法典,成就一世才名;万秉勋于清兵压境、万千起义回民将顷遭覆亡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毅然以万氏数百口家眷作保上书请抚,偃息一方战祸;庄浪举人孙云锦、柳逢源于北京奋然参与康有为“公车上书”,为国运民瘼振臂一呼;阳川人王舍棠宦游七省,为官清、民两季,任六朝古都金陵道尹,政绩卓然,名噪江南;南湖镇传奇人物杨尊一,早年加入同盟会,参加武昌起义,膺任孙中山卫士,忠心赤胆,甘洒热血,平叛沈鸿英,痛殴岑春煊、慷慨激昂,谱写革命者的壮烈人生……
庄浪有史以来是尚武之地,“勤稼穑,习战备”“人以骑射为乐事”的记载频见史籍。因为战争频仍、自然恶劣的严酷环境,磨砺了一代又一代的庄浪人,也把强悍的因子化入骨血,一代一代遗传下去。山风粗砺而水土质美的地域特色使庄浪儿女体格强健,敏捷灵动。这种传承积淀,在涓涓的历史长河中勃发着奇异的能量。在太平的日子里,创业的庄浪人用粗大的双手把苦难揉碎,把光景酿甜;在板荡的时日,尚武的庄浪人会挽起手臂,聚集力量,或筑城建堡,组团建队,抵御来犯兵匪,或驰聘疆场,斩关夺隘、屡建奇功;在庸常的日子里,尚武的群体意识则化作庄浪人的习俗风尚,融之于竞技,寓之于娱乐,成为日常间充溢于庄浪每个陋村僻巷中逗笑嬉闹的佐料。
已无法追溯历史渊源的庄浪武术,在明、清、民国几代久盛不衰,蔚为大观,遍布庄浪乡村的“拳房”数不胜数,孔登元、邵银环、周凤鸣、赵天佑等武坛巨匠广收名徒,名扬陕甘宁。此风余绪绵延至今,仍有几多庄浪健儿在国际、国内体坛上频频夺魁。
这里是一个喝凉水都长力气的地方。昔日的庄浪人大多过的是“半年糠菜半年粮”的清苦日子,吃顿饱饭是件近乎奢侈的向往追求。营养,对昔日的庄浪县是个陌生的词汇。然而,在这个贫瘠的土地上却孕育了众多孔武有力的英勇男儿,每个小山村都能列出一长串创立豪举的大力士的名字。随便有人以双腿夹起碾麦场中的碌碡;随便有人双臂夹起两包各重200公斤的麻袋昂然前去;有人为占先碾米,居然乘晚举架碾滚子于树杈之上;有人赶毛驴与一挂马车相峙于河桥之上,此公“礼让”,毅然抱起毛驴,侧身而立让马车通过;有“飞毛腿”之誉的庄浪学子程玉山,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曾当天赶到300里之遥的平凉天气尚早,途中逸兴大发,去飞身捕捉一只火红的狐狸……这些令人忍俊不禁的逸闻趣事至今让庄浪人津津乐道。击赏之情溢于言表。
一种崇勇尚武的文化意识,一个亘古不变的历史情绪,一串神采飞扬的动人故事,象灯塔、象路标,是勃发的酵母,是磨砺的砥石,无形而恒久地存留于庄浪人的精神世界,它是生命与力量的象征。这个不倒的精神足以抵御来自任何一方灾难与困苦,直至走出困境,走向坦途。
(十一)
共和国的成立,人民政权的建立,把一个全新的社会展现于庄浪人民的面前。似乎一夜之间把这个世界变了模样,一切都是那么清新,一切都是那么朗润。穿着四个兜的“公家人”,不管男女,都素面朝天,待人和言悦色,办事公道,没有半点压人的架势。光着脚穿草鞋的县长左看右看都不象往日的县太爷,倒象一位慈祥的老大哥,匆匆地走家串户、嘘寒问暖。这一切,都让孤陋寡闻的庄浪人感到新奇、愉悦、兴奋、还有些迷惘。呼吸着自由空气的人们,终究把绝对的信赖交给了共产党的政权,不时倒兑着步履,自觉遵循人民政府发布的所有指令。政令与实施之间,达到旷古未有的一致。土改、互助组、公私合营、抗美援朝、合作社……一切都令出山倒,进行得那样顺利。庄浪人以空前高涨的热情发展生产、创建家园,社会财富源源不断的从土地上冒出来,和谐而惬意的生活美景,全新的展现于庄浪人面前,“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憧憬开始传流于人们唇齿之间,还不知将来的福该怎样享?不乏有人从神话的美梦中笑醒。
然而,这个壮阔而和美的理想社会交响曲不知何时起渐渐出现不和谐的节律。无论人们怎样调整自己的思维,都不能适应瞬息变幻的形势需要。光怪陆离的运动接踵而来,更使身居僻壤的庄浪人手足无措:说是要十五年赶英超美,说是要“全民炼钢”,庄浪自然有一项吓人的任务指标,于是叫全县农民撇下已经成熟了的庄稼,组成了一个个“兵团”,赶赴华亭背矿石炼钢。当把许多铁杂相混的铊子堆放在一起庆祝胜利时,大片大片的洋芋,玉米却已沤烂在地里无法收拾。
然而,当危机、当饥饿的阴影一步一步向人们逼近的时候,敦厚而古拙的庄浪人仍然坚信为人民负责的政府不会让人民挨饿,很少有人怀疑:即使再健壮的人行进中也有打趔趄的时候,太阳的光芒也有被阴翳遮蔽的时候。但是,天灾人祸所酿成的苦果不期而降,而且付出的代价如此的高昂,多灾多难的庄浪人再次感受到了对饥饿最深刻的体验。这段严重的创伤虽然在后来局部得到修复,庄浪人以超常的承受力度过了难关,得空吃了几天饱肚子。但是,阶段斗争的利剑仍然高悬头顶,直至演变到“文革”的闹剧。
这个荒唐的闹剧,使老实的庄浪人怎么也弄不懂,为何昨天还是颐指气使的领导者,今天就成了人民的敌人,为何许多学生、机关干部、甚至老实巴交的农民放着该干的事儿不干,却要被纵恿着、诱惑着、挟迫着上大街,飞溅唾沫星子和人对骂,甚至结伙成队扛上棍棒去械斗呢?这世界是怎么了?
好认死理的庄浪人终于看出了“西湖景”,本能地做出了一个最淳朴、最直观的价值判断:这么那么,不如一块馍馍。于是愈来愈多的人避开这闹哄哄的是非圈子,回到田地上,思谋找一条摆脱贫困,得以温饱的路子。庄浪人再次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要过个象样的日子,还得靠自个的双手打拼。那个远在山西昔阳县大寨修梯田的壮举,再次给庄浪人以深刻的启示,它象火星,点燃了埋藏于庄浪人心底。流淌于骨血中的、坚韧而倔强的群体意识。庄浪人民终于做出了最适时、最正确的历史抉择。于是,一场改造山河、修造梯田的历史帷幕徐徐拉开。
(十二)
庄浪当代一位领导者在《庄浪人创业之路》一书的序文中道:展望锦画无垠的层层梯田,面对粮丰林茂的坦坦平畴,每一位造田工程的与役者无不憬忆当年会战的场面:朔风凛凛、大旗猎猎的凝重,车如游龙、人似怒潮的宏阔,顶风冒雪、披星戴月的辛苦,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的壮烈。历史不会忘记,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最困难、工程最艰巨的时期,人们吃糠烟菜、忍饥挨饿,披晨霜、履夜露,使用着原始的劳动工具,支撑着近乎极限的体力付出,胼手胝足,赤膊光背,日以继夜,兀兀穷年,终于在故乡山川留下了叹为观止的杰作,更演绎出一篇篇可歌可泣的故事。”这段情深意笃,神采飞扬的文字,深刻表述了那段峥嵘岁月和壮怀激烈的场景,也昭示了“庄浪人的骄傲”。
试想,一个苦甲天下的穷县,何以能聚集全县之力,以三、四十年为期,以最原始的生产工具移动土方2.76亿立方米,见方足绕地球七圈半,建造梯田百万亩。由此创造了当代世界奇迹。其中包含了太多的动人故事,承载了太多的精神内涵。事实上,庄浪人20世纪六、七十年起的修梯田并非初始滥觞,这种与自然环境挑战的壮举,古代庄浪人已经做了多次,西汉时做了,宋金时做了,明清时做了,而且也是那样艰辛而悲壮。锲而不舍,艰苦奋斗的秉赋深蕴于这块土地。这种前仆后继、周而复始的尝试和奋斗,在往昔没能改变世代庄浪人的悲苦命运,他们仅想获得温饱的梦想,都被严酷的历史与自然环境纷纷打碎。终究带着一身病残和失望抱恨终生。苦日子仍一代又一代重复着,苦难的枷锁紧紧禁锢着庄浪人,无论怎样左冲右突都无法摆脱。
然而,这个历史的突围却在当代石破天惊地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如此波澜壮阔,如此痛快淋漓。这是庄浪历史中天时、地利、人和最契合的杰作。没有任何一个政权有如此魄力,如此能力推动如此浩大的工程;没有任何时代把官方意志和民众的意愿集中得如此统一,让人民群众如此意气奋发。即使在衣衫褴褛、饥肠碌碌时把苦干升华为神圣的信念,使命的自觉和对未来幸福的憧憬。也没有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会有十届政府前后相续,坚定不移地带领庄浪人民以气吞山河、江流奔涌之势完成惊憾天下的历史壮举。
这是庄浪人在世代贫穷压榨下的奋然一跃;
这是庄浪人血汗铸造的历史丰碑;
这是庄浪人传闻天下的金字名片。
“梯田王国”的美誉,使庄浪人由此而倍增自信和勇气,由此而再展宏图,创造更加辉煌的明天。
(十三)
这是一个惊雷悸动、春河冰消的时代;
这是一个阴霾尽散、春风化雨的时代;
这是一个生命和创造都被激活的时代。
当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福音响彻神州大地的那一刻起,庄浪这个地处六盘山西麓的贫瘠土地上也吹荡起时代变革的春风。尽管新旧观念交替的当口,还常相互碰撞出火花,裂变、阵痛的感触仍使人惶然无措。但波流毕竟在涌动、激情毕竟在燃烧。庄浪人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松动松动被长期禁锢的大脑和手脚,开始了对新生活的思谋和劳作。
在那个希望和畅想都拔节生长的春天,庄浪人在自己已经修平的责任田里用犀利的犁尖划开第一道犁沟,撒下第一把种子。一声划破清晨的吆喝耕畜的清脆,标志着春潮涌动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这块土地上的蓬勃开启。对好日子的渴望如嗷嗷待哺的婴儿,把责任田挚爱得近乎亲昵,侍弄得杂草尽除,松软如绵,恨不得立时挖个金娃娃出来。干也干得自在,苦也苦得舒心。好在天公作美,风调雨顺,几个丰年下来,庄浪家家篅满屯高。锅碗里漂上了油花,衣衫不再破烂不堪。年节开始丰赡,孩子们手里开始有了大人分散的糖果和几毛压岁钱。
不再有令人心痛的劳民伤财,不再有令人提心吊胆的政治运动。此时的庄浪人发现身边的人和事和谐自如了许多。往昔被扭曲的灵魂得到矫正,怪诞而无谓的矛盾冲突瓦解冰释,浓浓的民风乡情开始弥漫于生活的每个角落。亲朋好友频频交往中的杯盘交错,抑或高谈阔论、或桑麻野话,都蕴含了几多人间真情和时代变革的收获。
惯于苦中作乐的庄浪人在这个春风骀荡的时光里自然不甘寂寞,被好日子鼓荡起的热情化作对文化娱乐的渴求。庄浪人乐颠颠地重新翻拣起以往钟情的民间艺术。秦腔乱弹、眉户小曲、地摊、高抬、马社火……一切是以娱乐助兴的民间艺术在全县蔚然成风, 一时间在庄浪乡村修建起三百多座戏台,庄户们纷纷凑钱置办戏箱,往昔唱“牛吃椽”的俊小伙,如今虽已两鬓如霜,但雄心尚在,想方设法争得一个角色上台。一位已掉牙的往日乡间“戏把式”声称:要叫我老汉不唱戏,除非咬不动凉水。
开始还是涓涓的细流,转眼间已汇聚、奔涌成滔滔大河。曾几何时,庄浪某个角落一间民营门市部在鞭炮声中开张,也还有一阵窃窃私语和置疑非议。不久却有众多的民营企业招兵买马,异军突起;昨日还对穿牛仔裤、留披肩发的姑娘做掩嘴胡卢笑的农妇,今天突然发现自个的大襟衣褂是那么土气;以往占媳妇最时髦的黑灯芯绒彩礼衣料,今天再也拿不出手,因为人家姑娘等待的是“三转一响”的承诺;开始拥有14吋黑白电视机的农民,发现外面的的世界如此的精彩,如此令人眼花缭乱。淳朴的庄浪人渐渐感觉到:昨天还十分向往的“三十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理想境界,今天已是那么不合时宜。在黄土地上用汗水浇灌的收获,已不能维系人们日益高涨的消费需求。
家园已盛不下庄浪人被时代鼓荡的创业欲望。如今责任田里的活计,风风火火几天之内干得停停当当。剩下的日子再也不能和往常那样在百无聊赖中打发。对新生活的向往和追求驱使庄浪人找寻另一条生财之路。
好在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的强劲之风在神州大地吹荡,一座座方兴未艾的城市张开宽广的胸襟,接纳那些来自田地上的庄稼汉。因为这些身份卑微的农民最舍得花力气,可以用城市人一半不到的报酬换取数倍的劳动价值。憨厚的庄浪人非但不因此而委曲,只认为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还有一笔以往做梦也拿不到的钞票。由此而每个人胸中充溢着莫大的满足。虽然每天下工时身子骨已累得象散了架,虽然还要忍受城里人鄙视的目光,但盘算了一天天掐攒起的票子,可以应付家中一切费用,可以攒够孩子们的学费,可以用来翻修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还可以省下家里的粮食,这一切前景和希望,象一泓清澈见底的甘泉,浸润着庄浪打工汉的心田,他们笃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象当年修梯田那样,认定的路子就一个劲走到头,决不因苦而泄气罢手。
每年春节刚过,十万庄浪汉子来不及品味浓浓的年意和温馨的天伦之乐,就已草草打起行囊,呼朋引伴,匆匆走南闯北,去流新一年的血汗,讨新一年的光阴。如此常年的坚守,换回的是支撑庄浪经济半壁江山的大把钞票。
曾几何时,庄浪在华夏大地上的位置,犹如浩淼水域中的一块渚地,时而露出清瘦的形貌,时而淹没得不见了踪影。常常被历史遗忘,落魄得常使统治者嫌弃,屡屡被分割成几块隶属周边县份。建国后,庄浪才获得党和国家母亲般的关爱。为这个贫瘠土地上人民的生存,国家投入了巨额资财,仍难使它彻底甩掉贫穷的帽子。但共产党没有停止对这块土地和人民的扶持和关怀。改革开放后,国家把更加关切的目光投向这里。“两西”建设的宏图大略,给庄浪一支强劲的手杖,让羼弱的庄浪挺直脊梁站了起来,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国家一笔笔投入,犹如天降甘霖,滋润了这片干涸的土地。自强不息的庄浪人民凭借这股源头活水,花一分钱,办十件事,硬使山河变色,芝麻开门,走出困境,走向宽阔,走向平坦。
——扶贫开发,吸引以兰炼为代表的大型企业伸出了有力的援手。国家列支的一个个项目、一笔笔资财让庄浪走出贫困的“怪圈”;
——补煤植薪,恢复生态,让庄浪青山碧野,绿荫乍地;
——农业科技推广,让庄浪走出传统农业的羁绊,山川沟壑间,涌动起科技普及的热潮;
——以工代赈,修平一条条乡间公路,筑起一道道防洪河堤;增修几十万亩水平梯田。
——希望工程,修建起一座座亮丽的校园,播撒着庄浪的希望和未来。
十年的磨砺,十年的创造,迎来了庄浪的满园春色。使庄浪人站在一个新的起跑线上,迎接又一轮历史机遇的挑战。
(十四)
如果说,躁动而多元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庄浪人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凭藉“两西”的神杖,顽强地走出低谷;那么九十年代以后的庄浪,则是鼓足了精气神,以冲刺的姿态,进行第二次创业,在复苏的常青树上结出了累累硕果。
梯田建设壮举中铸造的庄浪精神,和改革开放的大潮中锻炼出的胆魄让庄浪人眼界开阔,底气十足,竭力伸展探索与创造的触角,立誓把庄浪人百代梦想变为世人瞩目的辉煌业绩。重任在肩的领导者们,在这个千帆竞发的时代大潮面前,已容不得半点的疏忽和懈怠,时常带着庄浪四十多万人民的信托,穿梭奔走于京都、省城,向多方表述铸造了“梯田王国”的庄浪人民再举伟业的远大目标。恳切地“游说”终于赢得各路“神仙”的垂顾,八面来风的际遇为庄浪插上腾飞的翅膀。
一切都进入发展的快车道,前进的步伐变得有节奏而快捷。象黄土地一样沉着的庄浪人,不事张扬地做起了一件又一件的大事业。政府每年做十件事的承诺,化作一张张精细入微的蓝图,变为一场场如火如荼的攻坚战。全县上下同心,众志成城,“不破楼兰誓不还”的群体品格,化做无坚不摧的强大动力,以最小的投资,完成一项项庞大的惠民工程。
几年中,庄浪老百姓感触最深的是县城中变化的迅捷:不久风闻要在南河滩建成一座水上公园,不多时日,便有了一座气象幽雅的园林展现于游人面前;不经意间,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一条条公路纵横贯通,一座座库坝,犹如颗颗晶莹透亮的明珠镶嵌在沟沟岔岔;一道道河堤拦抱出广阔沃田;连续建成的紫荆、文化广场宽阔敞朗,供市民于假日工余休憩、健身、娱乐;往昔破败肮脏的死角渐渐地消失于人们的视野,城市高雅、文明的气象呈现于里巷社区;新农村建设的序幕一拉开就已不同凡响,捷足先登的示范村初显成效。“三清五改”的举措,使往昔零乱的村庄旧貌换新颜,村内里巷绿荫夹道,路平水畅。花树葱笼的庭院门楣光鲜,屋内字画含章蕴藻、富丽典雅。“庄浪梯田第一村”赵墩大庄村,家家都用自产的沼气造厨、照明……一派丰裕和美的气象正在庄浪山川蔚然兴起。
“通达”一词在庄浪人的脑海中有了更深刻的体会:电通了、水通了、路通了、手机通了,一切都通得使人舒心惬意。幸福吉祥的青鸟终于拍打着翅膀翩翩飞来,落向绿荫笼罩的山梁,落向山弯湖畔,落向农家小院,落向日益兴旺的城乡。
曾几何时,山大沟深的恶劣环境,吃水困难最是庄浪人扼腕叹惜的无奈,大半天挑回一担黄泥水的苦楚延续了数不清的岁月。庄浪歌谣中:“深沟里挑水路又远,下河里挑水路不干,平地里挑水陡处缓,小金莲痛得双手攥。”的吟唱,道出了一位小脚妇女在陡峭的山路上挑水的辛酸感受。这种痛苦的经历庄浪人从亘古绵延至今。
当科技进步风靡世界,信息时代的热浪迅猛逼近的今天,庄浪人再也难以忍受大半天挑担黄水的尴尬日子。人用饮水,已成为阻滞庄浪持续发展的巨大障碍。迅速排除这一障碍,成为当今庄浪领导者时时萦回于心的难题。从拍板定案、工程的车轮启动的那一天起,从考察论证到勘探设计,从资金筹措到人力配置,马不停蹄地运作起来。
严谨的科学态度和惠泽一方的神圣职责,使又一项功在千秋的事业胜券在握,召之能来,来之能干的庄浪人民和特别能战斗的水利职工,在几年时间里,历严寒、战酷暑,上高山、跨沟壑,凿隧道、架渡桥,克服了难以尽数的困难,连通了可以绕地球六圈的大大小小的管道,终于把关山深处丰沛的涵养林水源,引向全县千村万户农家的锅台。此时,乡间父老捧水痛饮的举动和老太婆两行幸福的热泪,抵得过千万句激情澎湃的诗行。
曾几何时,沟壑纵横的恶劣环境,使世代庄浪人闭锁一方,孤陋寡闻,封闭得好事坏事都与之擦肩而过。庄浪上空从来不曾落下一颗炸弹;解放庄浪全境没费一枪一弹,就完成了政权的更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多见一些脑后留小辫的大爷赶集。一生不曾吃过酒席,一生不曾车马代步的田父野老比比皆是。虽然在时局板荡,民不聊生的特殊历史时期,庄浪阻隔而闭塞的地域环境,确曾是一方宁静的港湾,确曾使多少颠沛流离的人们找到了一个安身之处,以至繁衍生息下去。此时的封闭并不显其落后,甚至成为一种优势,使庄浪在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中,得到悄然发展的机遇。然而,这种畸形的“优势”在时过境迁之后,却成为制约庄浪发展的“瓶颈”,严重阻滞了庄浪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步履。行路难,使多少代庄浪人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爬行,弯曲了腿骨,伛偻了脊梁,萎缩了弥望的目光,淤塞了天下的信息,阻断了四方物流。
安步当车的时代早已过去,风驰电掣的时代呼唤庄浪人足下更为快捷,当务之急便是伸展一条条承载财富的通达之路。这无异于和千手观音一样伸展开多条有力的臂膀。公路缘于思路,当全县道路建设规划敲定的那一刻起,孕育已久的筑路畅想曲,终于在庄浪腹地上气势磅礴地演奏起来。乡乡通油路、村村通公路的宏伟目标,又一次调动起千军万马、启动了又一前无古人的历史壮举。一时于山谷川野间机车轰鸣,银光翻飞,涌动的劳动大军联袂成云,挥汗如雨,沸腾的工地上夯歌响遏行云。一条条交错如织的宽阔大道,开始蜿蜒于一千五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又一次把庄浪人的信念与豪情抒写于庄山浪水间。
庄浪如今活跃着两支“十万大军”。一支是走南闯北的十万劳务输出大军,一支是学校苦读的十万莘莘学子。这两支生机勃勃的劲旅,一支撑起庄浪经济的半壁江山,酿甜了老百姓自己的日子;一支正扬起希望的风帆,飞驶向光明未来的彼岸。
十万人的奋斗不息,每年三亿多元的劳务收入,悄然变更着庄浪人的生活状态:低矮简陋的土屋被整洁敞亮的砖瓦房替代,以往碗里难见油星的农户,如今四季蔬果、肉蛋油奶惯常享用。以往穷出名的庄浪人出外不再形容萎琐、自觉低人一等,出外打工的庄浪青年男子个个勤快聪慧,体貌洒脱,常为异地漂亮妹子青睐,竟然穷追不舍,以至喜结良缘。
二、三十年的打工史,是庄浪人又一部艰难的创业史。其中包含了太多的酸甜苦辣,也收获了太多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走出深沟大山,观察、体验山外世界的精彩和丰富,在博大的都市社会中实现自己的劳动价值和人生价值的过程,真真实实改变了一代庄浪人,使他们眼界开阔、胸襟豁朗,提升了素质和技能,真真成为庄浪未来发展的劲旅。
根深蒂固的崇文重教的传统习尚,使庄浪人看待教育既神圣而又执着。远从庄浪人办起第一个私塾起,到建国前创办庄浪一中时“一蛋兴校”的创举,直至今天全民对教育执着得近于殉道的奉献精神,似乎都贯穿一种凝聚不散的群体情结。保留了较多传统观念的庄浪人,无论贫富,地位的尊卑、时代的变迁都不例外地苦苦执守着、追求着,见惯了旧制度下许多富户因生浮浪子弟而毁家的例子,因此尤为看重对子弟的教育培养。在金钱与教育的价值选择上,庄浪人更钟情于后者。随着全国教育热潮的兴起,庄浪人更把教育置于至高无上的位次。
而今已响彻全国的“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口号,是庄浪人第一次喊出,而且被庄浪老百姓一丝不苟的躬行实践着,“还深情于人民,献终身与教育”、“重教先尊师,安居才乐业”“集万民之力,打普九硬仗”等“教育三部曲”的演奏,掀起庄浪教育的层层热浪。县城的人渐渐发现越来越多的乡下老年夫妻或买、或租了房子住进了城里,他们唯一的目的是供孙子上学。乡下人总认为城里教学质量高,于是,罢却对家园的守望,送掉家中的鸡豕猫狗,关锁了家门,进城做了“伴读族”。一切费用由出外打工的儿子、儿媳供给,每天象爱护眼珠一样呵护宝贝孙子,每天清晨或傍晚,随着送奶女人一声尖锐嗓子呼唤,急匆匆拿了奶瓶打上鲜奶,定时关顾这些宝贝喝下。长年在外打工的父母们,平时舍不得买根冰棍吃,若遇上孩子上学花钱的地方,却眉头也不皱一下的掂出数千上万的票子,只怕钱花不出手。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渴望这棵希望之树根深叶茂,挺拔参天。
这个古朴的愿望在庄浪每一个家庭深深蕴藏着,顽强的执守着,随着时代的大潮随机生发着。千家万户,象一股股涓涓的细流,汇聚成庄浪教育的涛涛江河。涌动在庄浪闹市僻壤间校园中的十万学子,沐浴在父老乡亲、师长几十万双慈爱的目光中长大成才,源源不断地涌入全国各地的大学校门,在几年学海搏击中练就了好身手,又流向社会各界各业展现才华。昔日为某个村庄偶然考取一个大、中专学生而希奇惊叹的庄浪,今日大学生已丛生成林,全县已拥现多个“状元村”,昭示着庄浪教育的崛起当为期不远。
两个“十万大军”的兴起,都给飞跃发展中的庄浪注入勃勃生机。在多个层面上给庄浪的今天和明天给予深刻的影响。教育与劳务的汇集蕴藏,终于使两股“银水”源源不断地流注庄浪,使社会和众多的家庭的命运发生深刻的变化:也许昨天还是人前萎萎瑟瑟的“铁穷汉”,却因有了一个年薪十多万的大学毕业生或留洋拿美钞的博士,今天就能在人前粗声大气的说话。教育成就未来,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逻辑已为庄浪人普遍认同。
被移民文化笼罩千多年的庄浪,今天又出现了新的移民趋向,而且内涵已与以往截然相反。往昔因战乱和年荒被迫漂泊天涯、择隅而居的移民活动,已翻转为向更加光明和充满机遇的异域进发,成为实现更高人生价值的积极选择。更多的人通过教育和劳务的途径跨出庄浪,“择良木而栖”,成为新一代寓居异乡的庄浪人。
庄浪,我们可爱的家乡。这个浸润着先民先祖们血泪和汗水的热土上,谱写了无数可歌可泣、可嘉可颂、可圈可点的动人故事。覆载了世代庄浪人奋搏与梦想、生存与繁衍的生命密码。在负重前行的历史旅途中,庄浪人铸造了自己坚忍不拔、自强不息、锲而不舍,艰苦奋斗的精神品格,以此承受住了一切危难与艰辛,从远古走到今天。如今,在千载难逢的太平盛世到来之际,意气奋发的庄浪人民,以空前高涨的生活信念和奋斗精神,不懈地努力,创造着一个又一个举世瞩目的辉煌业绩。一个富裕、文明、和谐、充满无限魅力的新庄浪必将崛起于陇坂之上。
说明:此文写于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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