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快三十六个年头了。三十六年来,我时常想起他,他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我的眼前,我也经常在梦里和他相会。常常想写一些关于父亲的文字,每次都因心情沉重而作罢。最近开始重新整理家谱,又想起了父亲在世时的一点一滴,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文字写出来,算是对父亲怀念的一种追思。
一,父亲的生平
父亲,孙士兰,生于一九零九年。老家是甘肃,庄浪,水洛城,孙家庄。虽然我们家族属书香门第,他的祖父, 孙云锦为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进士(戊戌科三甲第172名进士)。他的大祖父, 孙积善为光绪十五年(1889年)已丑科举人。但是由于父亲他父亲的早逝,他却未能读书。当他在十一岁的幼年时期(1920年),他的父亲就离他而去。这样,生活的重担就过早的压在了他的肩上。加之当时老家正处于一个非常动乱的年代,不是今天跑兵役,就是明天跑土匪,使得他要撑起这个幼儿寡母的家庭更是难上加难。终于当他在十七岁时(1926年),被当时冯玉祥领导的西北军抓去当了兵。在军队中,由于他一表人才,虎背熊腰,而又聪明能干,很快就干到了连副的位职。他在军队中一直干到了1930年,蒋,冯,阎中原大战,冯玉祥的部队被打散,他才逃回了老家,又重心务农。这时, 他为二十一岁。
在家务农其间,他多次被选配为甲长,保长。在1947年(时年38岁),为配合全国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代表选举工作,他参加了国民党, 积极支持选举孙燕天(名克昌,字燕天)为庄浪代表的选举工作。孙燕天最终当选这一届国大代表。
全国解放后,1958年(时年49岁), 他被选送到刘家峡,当上了一名建设水电站的工人。一直到1961年(时年52岁),刘家峡水电工程临时下马,他才又回到家乡务农。正是这三年的在外工作,也使他躲过了老家的三年挨饿受罪得困难时光。1962年,中央调整了农村政策,分了自留地,允许社员小片开荒,他带领全家人在东王沟开垦了不少荒地,并都种上了土豆,秋天获得了大丰收,从此,一家人过了几年好日子。我也因此在1965年获得了上学的机会。虽然刘家峡水电工程后来又于1964年重新上马,原水电单位招其原来的员工重回工地复工,但父亲为了维持我们一家生计与生存,拒绝了再去当工人的人生选择。
随之,文化大革命于1966年(时年57岁)开始,父亲由于早期参加过国民党而受到了牵连,虽然他不属于黑五类(即:地,富,反,坏,右),但被贴大字报和陪斗如家常便饭。直到1974年(时年65岁)批林批孔批水浒运动开始后,他再也没有被批斗过。不过这时,他已是一位65岁的老人了。
父亲于1976年冬天一场感冒后,得了一种怪病,吃饭睡觉如常人一般,但是人一天比一天瘦。那时,家中一贫如洗,无法带他到医院去检查,只找了几位当地的中医检查过,但他们都没能找到病因,所开的药自然就没什么效果。父亲就这样病了半年后,于1977年5月21日凌晨怀着无限的遗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和这个世界。因为一直到他去逝时为止,仍未看到老家的生活有任何转好的迹象,加之作为他的小儿子的我,还未成家,这些都是他最不放心和遗憾的事。时享年68岁。
二,父亲的坚毅
父亲是位坚强的人。他是一个地道的农民,由于他父兄早逝,从小就挑起了顶家立业的重担。在老家农村,一个只有孤儿寡母的家庭,想要和正常健全的家庭一样过顶家立业的日子,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为了不受别人的无谓欺负和排挤,他把他的两位兄弟送往外地,自己孤身以“横”的方法来对付这些事件。但他从来不欺负弱小贫苦之邻里乡亲。他的这种坚强硬汉的秉性,不但成功的撑起了这个处于风雨漂摇中的家,而且赢得了众乡亲邻里的尊重。
在生产队干活的日子里,他就一直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不畏寒暑,打柴担粪,春种秋收,爬山涉水,挑抬扛拿,什么苦活和累活都干过,而我记忆中他从来就没叫过苦和累,为了操持这个家,为了把我们兄弟抚养成人,他永远有使不完的劲。由于做农活是一把好手,众乡邻都愿意请他帮忙,父亲则总是有求必应,有时甚至是放下自家的农活也要先把别人家的做完做好。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农忙农闲一个样,人前人后一个样,仿佛总有做不完的事,就在他生病的前一日,还在自留地里翻地干活。
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的日子里,父亲常常陪站在地,富,反,坏,右一列,陪斗陪批。一家人都为此担心害怕,但他却若无其事的安慰我们,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众人"讲演",回答问题,一般人是没有资格的,只有有身份的人才能够格。就是这些安慰家人的话,被我的大侄子信以为真,当时他才七岁,当别的孩子对他说: "你爷爷昨天又被批斗了。" 他却争辩道:"那是我爷爷在给大家讲话。" 好多善良的人也就不再和小孩子一般计较。就是父亲这种坚强乐观的性格,才使他度过了这段艰难的岁月。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挨饿的日子里,一家人吃喝度用的重担仍旧压在父亲的肩上。那时每一家从生产队所分获的粮食,仅够吃半年,而另外半年的口粮要靠国家每月按人定量的返销救济粮。一般根据各家的经济状况,每人的每月定量从十八斤到三十斤不等。我们家的定量一般在二十一斤到二十四斤之间,每月总有五六天缺粮的日子,为了弥补这五,六天的口粮,父亲除了采摘当地的救命野菜,苜蓿外,还多次领着我的两个侄子到关山地区要饭。我的两个侄子当时只有五岁和八岁。为了保护他的两个孙子不被狗咬,他自己的腿曾被狗咬伤过两次。就是父亲的这种坚韧不拔,忍辱负重的努力,才使得我们家在挨饿受穷的年代得以顺利的生存,生活过来。
三,父亲的言传身教
父亲虽然未念过书,不识字,但他却知道很多历史故事和老理,所谓虽不识字却通六经。经常给我们讲一些忠,孝,节,悌,礼,义,廉,耻的历史故事。他非常喜欢看家乡的秦腔戏,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每次看戏都带我一起去,他把我架在他的肩膀上,一边看一边给我讲戏的内容。那些传统剧目, 如"下河东",“辕门斩子”,“杀狗劝妻”,等等,直到如今仍沥沥在目。正是这种有趣的起蒙教育使我对以后的读书和和上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父亲教我们如何交友,他常对我们说,要有选择地去交朋友,跟好人,学好义。正所谓"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德高"。他的这种谆谆教诲使我在以后生活,学习和交友中受益非浅。他自己虽然不识字, 但对祖上曾经的书乡门第颇感自豪。他经常给我们讲述我曾祖父闭门学习,上京赴考以及如何机智的为众乡里排忧解难的传奇故事。他还用一些朴素的传统劝学说法,如“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来激励我们好好学习。在食品异常匮乏和挨饿的日子里,父亲宁可自己忍辱要饭,也没有因为家庭的困难而中断我的学业。
四,父亲的严慈
父亲还是一个严厉的人。说起父亲对我们的严厉,那也是出了名的。记得我小时候,懵懂之际,顽皮淘气,什么好玩玩什么,和小伙伴们玩耍,有时被他们欺负,有时也欺负他们,上学后依然如此,为此我没让父母少操心,也没少挨父亲的揍。在我的记忆中,我少年时代平均十到十五天被父亲揍一次是铁定的,原因诸多,有因为做错事的、不听话的、与别人打架的,特别是因为打架,不论我有理没理,只要被父亲知道,我必受皮肉之苦,父亲发起狠来,甚至会不让我吃饭,而且我有理的时候他也从不去找别人伸张。我为此而心生怨恨:被别人欺负时我反抗还不行吗?为什么在外受欺负回家还要挨揍?长大了,我才理解了父亲的用心,现在想来,父亲的方法虽然简单甚至难免失之于粗暴,但对于我这个楞头楞脑的少年却是管用的,否则很难说有我的今天。
在我年少时家中贫困,加之遭遇全国范围的三年困难时期,我大哥虽成绩不错而被迫主动辍学,而我二哥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我便成了全家唯一的希望。父母为供我上学,省吃俭用,辛勤劳作。说起来,我对于学习的兴趣与父亲有着直接的关系。我刚上学那阵,喜欢写字做作业,放学回家,不写完作业我是不出去玩耍的,父亲每次从地里回来,只要看到我在写字,总会笑逐颜开地说我是学习的料,于是我为了让他高兴并得到夸奖,就逐渐养成了爱学习的习惯。父亲除苦口婆心地教导外,还采取了一些特殊的方法。有一次,父亲要我不去上学了,跟随他从事一些重体力农活,那时十几岁的我身单力薄,哪里能承受繁重的劳动,几天下来,我便要求继续上学,并立誓发奋努力,父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后来我终于明白,父亲是要让我亲身体验庄稼人的劳累和读书不成的痛苦,以此激发我学习的干劲和志向。我们所上的学校和我们家之间有一条水洛河横于其间,那时还未建成大桥相通,而一下大雨,那条大河便发起洪水,汹涌的激流就会阻断孩子们上学的路。每当这时,父亲只要在家,河水只要能过,他便卷起裤腿,弯下腰身,背起我来,趟过河去,放学时再把我接回家去。在我的记忆里,父亲那宽大、厚实的脊背就是我通向彼岸的桥梁,而且始终是那么的温暖、那么安全。
这就是我的父亲。上述文字也不能表达我对他思念之万一。我也无法用更好的语言描述于他。在我的心中,他虽然没有文化,却永远是一个严于律己、乐于助人而精明强干的父亲,一个爱家人,爱乡里的父亲,一个平凡、普通而伟大的父亲!
于美国,犹他州,盐湖城。 2012年3月1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