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0月，我整理编辑的《庄浪民间故事》（后因经费问题与《庄浪歌谣》合编为《歌谣.故事》）一书，由甘肃文化出版社出版。

　　民间文学产生、流传于广大的平民百姓之中，它是最底层的，而是最广大群众的文学作品，但它有不可避免的复杂性。它的创作、流传表现了各自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地位、以及思想、意趣，丰富多彩，又千差万别，给整理、编辑出版工作造成较大的困难。民间文学的主要组成部分“故事”问题更多更复杂。常遇到的主要有残缺、张冠李戴、方言太重、故事情节不符合情理以及宣扬一些凶杀、低俗等不健康的东西。

　　民间文学从群众生活中来，群众创作，群众喜爱，群众流传，从而使这一文学形式永葆青春，长久不衰。这是一种群众文化现象。整理这些文学作品时，如果心里没有群众那是错误的。事物总是在“二律背反”中前行，民间故事的不断创造与发展无不走着相同的道路，出现良莠并存，精芜混杂是不奇怪的。问题在于要分清代表群众和非代表群众这个界限，分清广大群众的欣赏要求与少数人的趣味这个界限。不管怎么说，作为文学，给人以启迪、教育、完美的享受、美好的寄托始终为要旨，群众要求的始终是香花，不是芜草，芜的，臭的，有毒的群众始终是不欢迎的。面对复杂的情况，整理者首先要把自己看做是众多传承人中最“忠实”的一员，共同承担起完善、流传的责任是至关重要的。只有这样才能比较顺利的，有效地解决问题。在群众中寻找被遗漏被错误了的东西，进行恰当的调整弥补；从广大群众的利益和愿望中寻找答案和解决的办法。下面就自己实际工作中根据自己的理解对一些问题的处理方法谈谈，仅供同仁参考。

　　一.我在长期采访中，多次遇到讲述者讲完后这样说：“先人讲的时候很好听，过去的年月多了，忘的也多了，有的讲对了，有的没讲对，你再听听别人的吧。”他说的不无道理，于是我就请更多的人讲，争取挖到最准确，最完整的故事，到了谁也讲不清的时候，就按“细辨情理”的原则来处理。

　　我收集的《蛤蟆儿子》有7篇，7篇故事的前面基本相同，后面就有7种不同的说法，故事情节差异大。1.蛤蟆看上村子里那个姑娘，兴妖风，吐黑浪强逼姑娘成亲，姑娘不从自杀；2.蛤蟆吐黑水淹没了姑娘的家，后又淹没了半个村子，姑娘也被误伤；3.蛤蟆为了得到姑娘竟把她的父亲抛进了黑水池子，泡了三天三夜，比他和她答应，姑娘的父亲死了，姑娘也跳进黑水池与父同归于尽；4.蛤蟆变成人只与姑娘同宵几日，仍变成蛤蟆，卷起一阵妖风走了；5.蛤蟆与姑娘结婚后，脱下蛤蟆皮突然变成一个清俊的小伙子，但不久考上状元，招为驸马，再不认前妻和父母；6.蛤蟆脱下蛤蟆皮后，不久蛤蟆皮被姑娘藏过了，他没有了蛤蟆皮忧郁成疾而死；7.姑娘见脱了蛤蟆皮的少年和常人无异，很快有了感情，偷偷毁了蛤蟆皮，结为恩爱夫妻。真是极尽奇异，各有千秋，怎么说都是动人的故事。7种结局6种是悲剧，只有一种是大团圆式的喜剧结局。我认为第7种结局比较合乎情理。前6种尽管故事生动离奇，但不符合这篇故事本身的要求。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蛤蟆儿子是在老两口不可能生育而又非常希望有个儿子的情况下产生的幻想。借虚幻来弥补缺憾是民间故事中最常见的做法，借虚幻满足老两口的意愿是产生这个故事的真正原因，所以给一个完美的结局更符合这篇故事的要求，符合大多数读者的要求。

　　这样选择处理就给老两口一个满意的回答，圆了他们的盼儿梦。如果换成另一种结局情形又是怎么样呢？除感到人生的漠凉就是故事本身的缺陷甚至荒唐。现在书中的这篇故事则是大团圆的喜剧结局，这种结局符合中华民族欣赏文艺作品的传统观念的要求。

　　《月贞找夫》是庄浪民间广为流传的妇孺皆知的一篇优秀的传说故事性作品，并改编成演唱剧本，近百年来演唱于本县及附近数县。一个封建王朝统治时代的弱女子，在兵匪相加为患的年月里，她不畏艰难险阻，只身一人爬山涉水，北行数千里来到当时处于边关的庄浪寻找仗夫，足以说明这是一篇具有震撼力的作品。但无论是口头传说还是演唱，除故事情节单薄外，结局也显得一般化：新婚没多日的吴文珍遭官兵抓丁，一去三年无音信，新婚妻子杨月贞“不见死骨心不甘”偷出家门，边打听边前行，来到庄浪县水洛城，当时正值正月十五元宵水洛城群众举行花灯会，杨月贞与已御封为王的吴文珍在花灯会上相会而团聚。这个故事的结局在少数传说者中还有另一种说法：杨月真找到吴文珍不久就死了。对死因的说法又有两种，一说病死的，一说因吴文珍喜新厌旧，杨月贞被气死的。这两种说法都说明杨贞找夫是个悲剧结局，那么造成悲剧的因素到底是哪一种？前面说的两种可能都会有；多日跋涉，饱受风寒饥饿，身染重疾；吴文珍地位变了，爱情也变了，他有了王后嫔妃，迷与美色，忘了杨月贞，就是吴文珍不忘旧情，坚贞痴情，个性刚烈，又朴实单纯的杨月贞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病死也必气死。如果说杨月贞以生命的代价控诉谴责那个无情郎似更合乎情理。二者相比，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而更强烈更有戏剧色彩。但当地传说者，因吴文珍这样的王爷在水洛城大动土木，建造王宫，煊赫一时，也给了水洛这块地方的历史一摸光彩，水洛人民一直引以为荣。为了照顾当地群众的情绪就不能过分伤害吴文珍，多少要给他些面子。怎么办？“误会”就是顺手牵来的惯技。我决定按照这样的想法再次修改完善《月贞找夫》这篇故事，把以前的大团圆结局改成因误会造成的悲剧结局。是这样，正月十五元宵，对吴文珍情深如海的杨月贞天真地想着和吴文珍相会的幸福时刻的到来，就在一阵“吆呼”声中，杨月贞远远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情景：吴文珍身穿龙袍，头戴王冠，后面跟着一群天仙般的美人儿，在众臣僚的簇拥下，在宫乐的伴奏中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杨月贞想，如今如此显贵的吴文珍心里那还会有一个平常的民间女子，不觉千端怨恨，万般悲凉涌上心头。她想来想去只有以一死了之。千里迢迢，千辛万苦的找夫，找到了却心灰意冷，不愿和他见面了，悄悄到一家酒店后面的一棵枣树上悬颈自尽了。其实刚封为王的吴文珍根本没有立后纳妃，跟在后面的那些宫女彩娥，只是他人为壮威仪替他暂时安排的。他心目中的王后就是杨月贞，只因忙于王事未顾得去接杨月贞罢了。这是天大的误会啊！

　　《月贞找夫》以惨烈壮丽的悲剧故事，强烈的震撼了读者的心。又因有了“误会”读起来朴实自然，真实可信。造成悲剧的根源自然与那个战乱频乃的封建王朝分不开，是它给人民造成深重的灾难和痛苦，与他的罪恶挂上了钩，使这个故事有了社会根源和批判指向。

　　为什么《蛤蟆儿子》选择了喜剧结局，而《月贞找夫》却选择了悲剧结局？因为两者是有区别的。研究民间故事的创作特点，最为常见的是“不好的开始——好的终结”也就是为了好的终结设了不好的开始。《蛤蟆儿子》属此类，而《月贞找夫》采用这样的套子就不符合情理，缺少应有的力度。它的产生与创作意图是表现一个女性，一个痴情女子的个性，为了达到较好的效果，选择后者就比较合适。

　　《猴背媳妇》也是一篇受到广泛喜爱的故事。还有《毛人背媳妇》、《野狐精背媳妇》等，故事情节差异不大，角色全然不同，实际是由东拉西扯，张冠李戴造成的。三篇中那一篇都是精彩的故事，但相比猴的故事高于毛人和野狐精的故事。猴的机灵狡黠更具有喜剧色彩。那顶想做一番风流丈夫的“冠”让猴子戴更合适，更滑稽有趣，三中选一，也避免了雷同。

　　二.一些故事讲术的情节太残酷。有这样两篇故事，它们之中一段故事各是这样：一个老狐狸精变成一位老妈妈，强敲开三个没有爹娘的女孩家的门，狐狸精说她就是她们的娘。晚上老狐狸精让最小的顶针睡在身旁，半夜就把这个小女孩掐死，然后一块一块地撕着吃了，而且吃的声音很响。这个孩子的两个姐姐门关和门闩设计杀了这个老狐狸精，替妹妹报了仇。这个故事反映了两个女孩儿面对凶残狡诈的敌人，进行周旋斗争的机智勇敢，是一篇较完整的故事。但老狐狸精那样残害幼小儿童，实在让读者读不下去；另一篇，一个爱情失意者潜入女方家进行仇杀报复，不但杀了姑娘，又连伤一家老小六条性命，后来虽然给行凶者应有的惩罚，但这种滥杀无辜的作品抛在社会上是很不好的。

　　一些故事单纯追求低级趣味，这是少数人按照自己的趣味编造的，蹩脚低下，属于文化糟粕，它只能代表极少数人，那里没有广大群众。一些故事宣扬宿命论和伦理道德方面不健康的东西；一些故事宣泄的是虚无飘渺，悲观厌世的情绪，也不应大肆宣扬。

　　一般认为，淳朴自然，诙谐幽默，抑恶扬善，向往美好是民间故事的主要特色。一些人受现在某些所谓“性刺激”作品的影响，对那些滥嫖滥娼的东西情有独衷，津津乐道，冠以民间文学特色加以宣扬，这种认识至少是对民间文学的曲解与贬低，不值得与之理论，自己要认识明确，别让污秽搅了浑水。

　　三.民间文学无不充满乡言土语，因之有淳朴、幽默、活泼的语言，使故事更具丰富多彩。但其中有不少太僻太晦，现在人无法听懂的方言。整理编辑出版的目的是让这些文学作品继续流传，让更多的人去了解去欣赏，承担着给人民群众以精神食粮和为经济建设服务的责任。如果大多数人读不懂，不是悖于所愿吗？庄浪方言中有“曹”（我们）、“藏”（读zang，现在、这时候）、“业”（那人、人家）、“哈其”（下去）等等。有这么一段话：“曹给业说了，业还不信，藏业就走着哈其。”像这样的语言不要说外地人难懂，就是本地的现在的青少年们也难懂。一个地方太重的方言是由不同的地理，闭塞的交通，又经千百年形成的流传下来的短期内很难改变的不自觉的语言障碍，绝不是什么精彩的文学语言，讲述者也绝没有从心让听者听不懂而让受罪的意思，所以去掉这些语言是必要的。

　　另外，还有语言重复、啰嗦、表现力弱的问题。现在乡村能找到讲述远年故事的多是七旬以上的老人，他们的语言诙谐幽默，很有趣味，往往让人捧腹大笑，拍案叫绝，但不少是不好的语言，除很重的方言外，就是语言重复啰嗦，用词不准确、表现力弱等。这是文化素养、表述能力以及其它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绝不是喜欢那样讲，或认为那样讲好。“我嘴笨，讲不好。”几乎是每个老人讲后说的同一句话，就说明了他们的遗憾。讲述着的心理和我们相同，他们希望把故事讲得明白一些，完整一些，生动一些让听者易于接受，力不从心才是真实情况，作为整理者就有替他们完善提高的义务。强调民间文学的“原汁原味”指的是生活的真实，浓郁的生活气息，浓厚的乡土味儿，不能把“不足”和“缺陷”与之等同，不能沙土掩埋珍珠，芜草代替花朵。

　　四.一个地区恰似一个小湖，好水脏水都要流进去，来自四面八方的水尽收不拒。在一个地区内流入民间文学的情形就是这样，来源复杂，内容繁多，要搞清极难。民间故事的来源主要有这么几类：1.地方性传说。即山川河谷、人文建筑以及历史人物传说属自产，部分动植物传说也是土生土长的；2.从戏剧、古典名著演化出来的，属改编移植；3.从外地流传进来的，属引进；4.现代刊物公开发表的群众喜爱的一部分，属选择；5.民间故事爱好者及文艺工作者编写的属创作等。

　　对来源不同的五类故事所持的态度和处理的方法不能相同。1类当特别注重，它是一个地区独有的独具特色的财富，对地区文化研究很有价值；2类的选择必须看与原著有没有补充或相映成趣；3类就要看那个地区是不是已经正式出版；4类，如果群众按照自己的意趣进行再加工，题材相同，风格廻异，完全地方化了的东西可以考虑；5类，虽然还不够成熟，但有一定的基础，应给以鼓励。以上的处理方法，一些见文规定，一些就是自己的尝试。

　　在庄浪境内流传的故事《佛祖变牛》、《彩虹的来历》、《麻雀搬籽》、《家竹梅和山丹花》、《公鸡叫鸣》、《猫念经》、《蛤蟆和人》、《三个儿子》、《三件宝贝》、《拾银子》、《人参娃娃》、《货郎和蛇》、《虎哥》等题材早散见于其它刊物，但流传于庄浪境内的这些故事却具有自己的特点，强调的主题思想，艺术风格都打上了鲜明的地方烙印。值得注意的是近年在庄浪中青年中流传的故事已明显的揉进了现代意识，和现行的党和国家的政策、理论相联系，如反应人与自然密切关系的《麻雀搬籽》等作品，生动活泼，健康向上，是其中的优秀之作。

　　要把收藏，供专家、学者研究的资料与正式出版，广泛发行的普通读物区别开来，专供研究的资料与普通读物有者根本的区别。只是资料就允许不成熟的甚至糟粕、臭草毒草存在，因为它对一个时期的群众文化现象以及其它的研究有不可忽视的内容和价值。但堂而皇之的出版发行就要向社会负责，向广大读者负责，更要向广大青少年负责。江泽民主席讲：“要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江主席的讲话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群众的要求，群众的利益是一切工作的唯一的准则，整理编辑出版民间文学离不开“群众”这把尺子。始终忠于群众，才能把民间文学的整理编辑出版工作搞好。（此文2002年8月书面参加了甘肃省民间文学研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