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人唦,你这娃娃咋不问人!”母亲经常耳提面命。于是从小,我就记得要问人,问候问安。这个问,非但要明确表达出来,还得注意那更幽微的眼色、神态等。问人岂是张口就来的事,不懂察言观色,容易祸从口出。
这就难了。人是一团肉神仙识不破,咱天性愚钝,怎能勘破一个个不动声色的心思?跌跌撞撞长大,糊里糊涂老去,等到明白时,已尘埃落定。然而究竟不算晚,比起“朝闻道,夕死可矣”,幸运多了。
佛家说“相由心生,命由己造”。这话一下子印在咱心里,非但如此,还如那最具生命力的爬蔓,枝枝蔓蔓地生出好多道理来。
最重要的一条,和说话有关。
心由话生,命由己造。
横人(hèng)
之所以说不好话,不好好说话,原因不在于说话者,而在于话语环境有意无意的对说话者“木讷”话语定位。木讷的说话者,不一定是一颗木讷的头脑,但说话时的心必也是木讷的。这样的人,有个专用名词,叫“缩人”。对于“缩”不用特别引经据典,想想“缩手缩脚、缩头缩脑”就明白。这样的人,有个专用名词,叫“缩人”。对于“缩”不用特别引经据典,想想“缩手缩脚、缩头缩脑”就明白。
跟“缩人”相对的,是“横人”。横人说话必然“斜”(读xué)。横(hèng)、邪(xuē)、截(qié)、踅,这几个字,在土话里难舍难分,分外纠结。
横,hèng最早见于《史记?吴王濞传》:“文帝宽,不忍罚,以此吴日益横。”一贯强横,可不是个“横人”。横人是可以横行天下的人,“横行天下”这个词也从几千前前就“横”了过来,愣是一点意思都没变,从《荀子·修身》中诞生起,至今没改变丁点意思。横行天下,不顺理而行。同理, “横人”是有本事有能力,却缺少那么一点儿胸怀的人,还时不时做出点不讲理的事儿来的,多少带点儿贬义。横人惯于“行横”:“你横,你横,我早服了你了。你不要在我个老婆子前行横,要行横到真正的横人前去,人家才说你横。”行横,故意找茬儿,占便宜、欺侮。
“横”单个用时,却很有褒义。
“你老儿家还横很么,这金瓦寺,多少年轻人都爬不上来。”
“我吃饭横得很,有啥毛病?不体检!”
“我爷爷还横得很,一个人推一车子洋芋腾腾腾下山了!”
这几句好,都是好好儿说的,中听。但是横人,特别是横人脾气上来,却不这么说,他们说话“斜”(xué)呢。
斜(xué)
“这老儿家泼死连命的爬上山,抢银子咭吗?”
“我有啥毛病?要不是你看我吃饭横,咒我哩!”
“称二两棉花碰死算了,看你缩势,还没我爷爷横!”
您听出来了吧,这庄浪人的说话“斜”(xué),就是说话冲,有些胡搅蛮缠。有话好好说嘛,有些人偏不,做事“斜斜子横”,说话“斜斜子”说。请看:
赵钱:“哎哎,你踩着我脚了!”
孙李:“哎啥哎,你爹还没死么。”慢悠悠撤回脚,“我说啥硌得我脚疼。”
赵钱:“你这人咋这样!”
孙李:“咋样!我娘把我养了这样,你看不顺眼你把我重养一回?”
这个时候,落荒而逃的,你说能是谁?这孙李,不就典型的斜斜子说话的横人么。
横人说话斜(xué),不好好说话。有些人也不能和人好好说话。你上句没说完,他就抢过去话头。抢过去,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而是没那个耐心,或者自以为是。
这多见犟脾气、性子急、比较自负的人。此外,按年龄看,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子女与父母间的对话多见这种情势。
这种情势,庄浪话只用一个字,就形容得入木三分:截(jié)!
截(jié)
母:“你听我把话说完唦,你咋这么截哩。”
子:“不用说,我晓得你要说啥话!你不就是看不惯我么,看不惯你明说么,你绕这么大的弯你不嫌累么。”
母:“我咋能看不惯你,你是我……”
子:“既然能看惯就闭嘴,你要吵死我吗!”
这儿子说话“截”吧,母亲苦口婆心,儿子一句话能噎死人。有些人说话“截”。却不是故意为之。
张三掂量着文件:“按理说,这件事该王麻子负责……”
李四热忱拥护:“那就让王麻子做!”
张三颔首:“王麻子刚接了股活儿么,周吴倒有空儿,”
李四拔腿就走:“我叫周吴去!”
张三忙喊:“哎哎哎,周吴不熟悉这块儿!”
李四不耐烦了:“你……你……到底啥想法!”
张三放弃解释:“我的想法是你做!”
李四吃惊:“咋?这事不是和我八竿子打不上嘛?”
张三胸有成竹:“我给你说着来咭,你……”
李四自豪又委屈:“算了算了,不就是让我做么,我黑打糊涂做就是了,”
这李四,虽不是存心,可这话说得太急,太“截”了。说话“截”自然不是好事儿,往往造成不必要的误解,激化矛盾。上海高铁出事后,铁路局发言人说:“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了。”这话说得“截”,全国人民心里添堵不是。
说话“截”,固然没得好脸色看,青眼相加的概率机会没有,倒是白眼相向的多。因此,不管是说话斜(xue)到处行横的横人,还是说话“截”的犟脾气、急性子,人们给予这些人最多的评语是:楞眼、碜眼、入眼。
白眼相向
写下这几个关于“白眼”的词,忽然觉得实在碍眼。眼睛,多么美好多美很重要的器官啊。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爱护生命一样爱护你的眼睛吧。
咱唐诗宋词中没少提眼睛:
惟将终夜长开眼,以慰平生未展眉。
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眼中泪,心中事,意中人。
乍一看,方言中的这几个贬义词似乎有损眼睛形象,再仔细一分析,你就会发现,这几个词,正是太过爱护、太过注意眼睛的感受,能恰贴地表达出人们的感受,才得以绵延继承下来的。
你看,那边走过来一个人,又吹胡子又瞪眼,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这人碜眼。咱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对面那哥们儿给你丢眼色呢。可你这个缺心眼儿竟没看见,那人过来了,撞你个人仰马翻,丢一句好狗不挡道儿,扬长而去。你这时呢,最好是睁只眼闭只眼,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若要说你眼里揉不下沙子,死心眼儿,那还有得太平日子过么?这日久天长的,你也是个楞眼的了,举目四望,可尽不是入眼人。
碜眼,眼里进了异物,哪有舒服的。“眼中钉”、“眼中刺”与碜眼的意思很接近,但立场截然不同。若某人某事被目为为“眼中钉眼中刺”,那这根钉子这根刺多半属木秀于林;而碜眼就客观多了,被定义为碜眼的人,必是猪嫌狗不爱,要么浑身长刺,要么钉嘴铁舌出口便伤人无数。
楞眼,楞的本义是四方木,后引申为物体上一条条凸起来的部分。眼睛多么清明多么娇贵,纤尘不染的,忽然撞进这么一个东西,那是什么感觉!还是好好儿做人吧,要不,你远远的过来,可不是让人家的眼睛受罪么。其实,在生活中,楞眼,并没这么严重。类似于情侣间的“讨厌”,为人父母的,受不了子女的淘气顽劣的,也常常以“楞眼”一言而概之。
入眼,风物长宜放眼量,不畏浮云遮望眼。固然很好,可事实上最先进入眼帘的,多是那些碍眼的事物,若有的话。这就是“入眼”,土话中对这个词还有句很好的注解:“撵着撵着往人眼睛里钻!”可不是,你学得不好,人家不待见你,你就静悄悄一个人在一边是折腾吧。可一个入眼,一个人再怎么折腾,也使不出坏来不是,就得往你眼前撞,就得找你的不愉快,这才是入眼。
咱这里是抠字眼儿玩,你要跟我挑字眼儿,最好。咱不小心眼儿,保证不吹胡子瞪眼,还跟你青眼相加,共同探究咱土话里的趣味儿。不过,词语的轻重,多半在说话人的语调和心情。这些惹不起的词在方言区可是高频词,您千万别以为咱这哒到处是横人,吓得你畏首畏尾成个十足的“缩人”。尽管咱这哒人朴实厚道,对揣奸把猾、傲雪欺霜的却也不睁只眼闭只眼的,所以,你说话做事还得有眼色点儿。
当然,这看你存心要做个啥角色,话由心生,良善宽厚的人断然说不出尖酸刁钻的碜眼话,听其言观其行,冥冥之中的命运将给你适合的命运,可不是命由己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