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太阳还灼热地烤着,细碎的汗珠悄然爬上我的额头,衣服粘乎乎的像披上了驴皮。要去的村已在面前,蜿蜒岔开的小道系着一湾上下两处村落。我采访的对象在哪一处?我走进一棵小树的阴影下乘凉小憩,等人问问。
11点刚过,村里人还未下地。不远的洋芋地边上有一人,他挑着两只空粪桶疲疲塌塌地走过来。他穿着灰黑油污的半袖、短裤,走近了看见他脸上及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黝黑黝黑的,皮肤上将要剥落翘起的白花花的死皮干渣如一山两洼蘑菇,可见太阳老人是如何刻意雕琢修饰这个只知干活,不注意保护自己的庄稼人。
他要从我面前走过去,我问他,我要找的那位是上村还是下村,他似没听见,头不回地走过去了,我大声问,他仍不理。我正以为遇上了聋子,他却突然转过身问:“哎!你去不去?要去就跟我走。”那口气像对小孩子说话。我奇怪地问:“咦,刚才为啥不应声?”他答:“我早看见是你,不爱喘。”“哟,为啥?”我不解地问。他说:“你人大么。”“呵,我,我人大?哈哈哈,真会开玩笑!你是……”“你不认得了呵!”他的话冷冰冰的碰人。我觉得他与我必然有不寻常的关系。他走了很几步,突然转身问:“哎!姓魏的,你真不认得我还是假不认得我?”他两眼恶毒的逼视着我,好像不作出真实的回答就不值得和我搭话而扭头离去,永不相见。
我走近几步,仔细辨认面前这个人,依稀似在哪里见过。他见我真忘记了,态度和蔼起来,放下担子,摸摸膝盖,撅撅屁股蹲在扁担上。他习惯地搔搔两根腿杆,朽木似的腿杆上密密匝匝长着很长很黑的毛特别刺眼,就像黑猩猩的腿。我见他那样,也就屈膝蹲在一旁。他伸出手说:“有好烟拿出来抽一根?”“没带烟。”我抱歉地说。“你不抽烟?喝酒不?”我摇摇头。他惊乍乍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个一时难解透的谜。他又问:“呀,你一定攒了很多钱吧?”我无言以对。他从自己衣袋里摸出一只邹巴巴的软装兰州牌香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压扁挤歪的香烟揉揉轻轻夹在嘴皮上摸火柴。他吸着香烟说:“看来你真忘记了我,我们还是同学哩。上初中时你在一班我在二班,我叫柳奇。”“嗷,柳奇,柳长毛!”我猛然想起了他。但篮球场上那个高个、帅气、常跑中线、投球如筐里填西瓜的柳奇怎么会是眼前这位呢?我曾不止一次地估摸他考取哪所高等体校远走高飞了哩。我尽量加进可能的成分都和眼前这个40多岁、腿有点曲、背有点驼,黑不溜秋的庄稼人拉不到一块儿,唯一可以联系的就是腿上又长又黑的毛。那时他是全校唯一腿上长毛而且很长很密很黑学生,同学给他送了个外号“柳长毛”。岁月与风雨对人的摧残损伤实在太可怕了。
柳奇说:“走。今儿到我家坐坐,请你们文化人看看我写的几幅字。”我有趣的问:“你会书法?”他不高兴地说:“咋,就兴你们搞书法,我们农村人就不兴搞书法?”“我只知道你是一位出色的篮球运动员,不想你也喜欢书法艺术。”“我有20多年的书艺经历。开始以大地为纸,笤帚作笔。1976年,一位地区领导看了我写在地埂上的大字,赞扬说:‘战天斗地一支笔’,此后人都呼我‘一支笔’,到现在人还这样称呼我。”“哟,‘战天斗地一支笔’多威风,多雄壮呀!”他的海吹更引起了我的兴趣。他朝身后一面高高的土崖上一指:“看,那里还留着我那时的杰作。”土崖上有几个竹筛子大的圆坑,白土粉刷的底色上有红土调汁涂写的字迹,仔细辨认是“大干促大变” 的字样,被风雨剥蚀得面目全非,如同千古壁画。他说:“我就是从那时起注意揣摩书法艺术的。”
累了的人坐下来就一时起不来,我山路爬的累,他干活干的累,农村人大凡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坐下聊一会闲儿。他刚才还邀请我到他家坐坐,可蹲下就不动了。我们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聊出他一段感人的故事。
他初中毕业正是农业学大寨高潮时期,没上高中就投身在村里轰轰烈烈的改土造田运动中。支书让他搞宣传,在村前村后的土墙、崖面、地埂上书写大幅标语。他积极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认为这项工作光荣而神圣,干得非常认真卖力。他每天一身汗水一身泥土,两月内将村里所有该写字的地方都写上了标语,接着在造田新修成的地埂都用白土调的汁水涂写上了大幅标语。有的用白土汁涂底色,红土汁写上漂亮的美术字。小的筛底大,大的有席片那么大。工地上遍插他写的标语牌,站在远处望去,这个村子就是字的世界。“大干快干,改造山河。”“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开山辟地修梯田,战天斗地学大寨。”等等。看着苍劲有力,充满战斗豪情的字句,谁都会产生一种冲力,一种奋发向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精神。恨不能立即把那贫穷落后的根子深挖细找,刨光搜尽,抛得远远的。别说梯田修的怎么样,只看这字的阵势,就不能不承认这个村的人信心有多高,志气有多大,决心有多大,造田运动搞得有多热火。提起那个时候书写大幅标语,进行高热度宣传的事儿,我不陌生,因为这样的活我也干过,亲身经历体验过,现在经他一说,我立即回到了当时,我与他一同进入到那个如火如荼的年月,一同感受着艰苦、奋发、卓绝,前所未有,后世难求。
1978年10月,支书让几人在村对面的山梁上,每隔200步筑起丈二高的五土大墙,要他在上面写上“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一土墙一字。支书很看重宣传,他说“大宣传才能鼓起大干劲”,支书突发奇想,标新立异,一心要给领导一个震撼。这个事儿,如果以现在的观点评论,就有点“面子工程”之嫌,但那时的他不这么认为,是应该的,而且是必要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他能接受这样的任务是领导信任他,看得起他,高抬他,是无上光荣的。但他是第一次接受如此艰巨的任务,能不能拿下,能不能出色地完成,心中无数,况且时间紧急,让他背负千斤。土墙已被铲修、抹泥干透处理好了,就等他动笔。他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土墙,头就晕了一下。这么大的字怎么写呢?他爬上木架,上等下量,左比右划,一整天累得腰酸背疼只画出两个字的引线。支书一看着了急甚至可以说火了,说:“明天10点,地县两级领导来检查,照你这样慢腾腾的啥事写出来?”支书只知要快,哪知要写这样的字多么费劲啊!支书命令说:“不行!今天必须赶夜写,明天10点之前一定要完成。”
晚上,他让助手举着马灯,照着亮儿赶写,在微弱的灯光下加上灯罩铁条阴影的干扰,一条引线要画几次,工作六个多小时至凌晨两点才画出另三个字的引线。他们坚持不住了,无法继续干下去了,就决定回去休息一会儿,待天亮继续干。
第二天天亮前气候骤变,刮起了大风,他刚迈出门槛就被凶猛的冷风打回去,家里都是这样,可想梁头地边又是怎样呢?但一想到10点地、县领导要来到现场检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他找了一件毛衣穿上,喊醒两个助手。他没有让两个助手回自己的家住,就跟自己和衣而卧在同一个炕上,这都是为了不耽误时间。他给两个助手各找了一件衣服让套穿上,然后他们提上马灯,顶着狂啸的冷风爬上了山梁。
梁头上的风比山下劲气好多倍,又下起了雪,夹着冰雪的厉风如刀劈剑击实在受不了,但受不了也得受,修梯田是战斗,写字也是战斗呀。风打得他们站立不稳,不住地紧衣打噤。刚摸上墙的红土汁水很快冻结,一个字要反复涂抹多次。9点40分,五个大字终于写出来了,这时风停雪住,东方天边的云缝里挤出一束阳光,照在苍劲气派的五个赤红大字上,熠熠闪光,辉映一村两湾一道山梁。支书看着五个大字笑眯了眼,说:“好!你总算写出来了。”柳奇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身子骨有些僵硬,似还泡在冰冷的风雪里。
汽车喇叭从远处传来,遥望对面的梁头,见公路上驰来几辆小汽车,检查团来了,他没有误事而感到欣慰。他本来也想去迎接检查团,但坚持不住了便回家休息。他爬上炕取过一床被子捂在身上,还冷,又取过一床被子捂在身上。他想出点汗或许好一些,可是躺在热炕上捂着两床被子还冷得抖豆儿,牙齿都要磕掉了。他多次感冒从没遇到这样的怪事。晚上,他头昏的厉害,爹娘取来药让他吃下后,他便昏昏睡去。
这次感冒让他足足睡了五天,第六天清醒过来的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公社中学录用社请教师考试的事。公社中学需要补充一位语文教师和一位体育教师,他是由中学提名特荐竞考体育教师的。这次考试要进行政治、文化、专业多项考试。他一算时间,糟!考试已在昨天进行了,几年等来的机会就这么擦肩而过了。支书来看他,看着他脱水瘦干了的脸惊叫起来:“这回病的不轻啊!不几天你就成这样。”支书有可能是有意安慰他,说领导极称赞他写的五个大字,说:“行啊!山沟里有人才!”一位地区领导说:“战天斗地一支笔!”给了他很高的赞誉。他问社情教师录用的事,他希望考试时间推迟。支书说:“前天学校来了通知,可你病成那样怎么去参加考试呢?这回只好拉倒,我想今后还要录,等下一回吧。”
但并不像支书说的那样,那次以后再没遇到相似的机会,当一名体育教师的愿望就这样远离了他。
次后他继续写标语,十几年来,村里的标语,大幅的,小幅的,土墙上的,砖墙上的,纸上的,木板上的都由他写,造田写造田的,修路写修路的,栽树写栽树的,还有发展农业科技,计划生育等等,干什么就写什么,一直写到现在。村子随着他的写迈进了“梯田化村”“生态建设先进村”“精神文明村”等等。群众的春联,红白事儿的喜联、挽联都让他写了。写的时间长了还真能写出一幅可以挂得起的字来。一心想在体育场上杀出一番风景,一个前程来,命运却和他交了劲儿,让他成为一个在农村舞笔弄墨的人。
末了,他歉疚地说:“哎呀,闲话说得多了误了你的正事。走吧,我把你领到他的家。”
我跟着他往那个村子里走,心内却让他的故事深深感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