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阅一份农村建设中伤残人员登记册,指着一个村名问乡民政员:“它在什么地方?”年轻的乡民政员说:“我调来不久,这个村我还没有去过,但可以肯定它在最边远的关山脚下。”我告别他,朝着大关山走去。
偏僻的山路没便车,我只好乘自己的11号赶路。这天早晨天气特别好,明媚而清爽,我贪婪地吞吸着山里带着药香的新鲜空气。我的精神为之大振,腿似让人扶着有力而轻快。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感。没有屈身憋气的车反而让我得到如此殊别的享受,我庆幸自己。
初夏的大关山真是美极了,高耸的峰峦在晨岚中空濛飘忽,山腰山脚多处是色块分明的人工林和苗圃。青的幽深,绿的爽快,紫的沉着稳重,整个看去犹如锦缎,是小姑娘多彩的裙子,把大山装扮得妖娆美丽无比。让树木浓荫的村庄和让梯田镶嵌装扮的一个个山湾,一座座山丘,如一幅幅画卷铺展,直到望不见的地方。清溪潺动,山鸟唱和,处处荡漾着蔚然生机与盎然诗意。这里是人与自然共同创造的美啊!
我见到了七八个村子但都不是我要找的那个,问道旁干活的人,答:“还远哩,好好走吧!”我顺着关山脚畔从南向北长行5公里,进入一条峡谷,又长行5公里,眼前出现更多的巉岩峭壁,莽莽丛林,遮天蔽日。道路愈见斗折蛇行,狭窄坎坷,不见行人。这时我担心走错了路而前面根本没有了村庄,我犹豫再三,但实在不甘就此返回。
我好不容易走出峡谷,爬上一座山,又爬上一座山,像一只猴子东张西望找一处渴望中的枣林。蓦然就看见了一个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却是一个柳暗花明的村子。我下了山,这时已是午后。
村前哗哗流动的小河畔上有五六个女孩子提着竹篮采挖什么。我问她们采挖的是什么,她们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但我已看清篮子内的是那种在石绿色的枝叶上缀着丽黄花朵的野草,它叫板兰,是一种多用的中药材。女孩子们都穿学生服,我才想起这天是礼拜日。听说关山畔的学生娃娃们常借假日采挖中草药搞小收入,一点不假。我向她们问村名和要找的人,她们都看看我,笑而不答,让我费解。我正要离开她们的时候,忽然一个女孩子指着另一个女孩子说:“哎!你找的就是她爸。”被指的那个女孩却转身坐下低头挖草药,显然她不愿理我。我走过去求她说:“领我见你爸吧,我有重要事。”女孩抬头看看我,说:“啥事呀?”我说:“见到你爸才可以说。”她又看看我问:“真重要吗?”我说:“这孩子,不重要我走几十里辛苦路来玩?”女孩就说:“哪……好吧,跟我走!”
我跟着女孩走,问她叫什么,她说:“胜男。”我一听就误解为“胜兰”,称赞说:“一定是兰草的‘兰’吧?似兰已经很好了,胜兰,出于兰而胜于兰呀!”我欣赏她的名字,但她笑了笑说:“不对,男孩儿的男。”“男……男孩儿的男?”她点头“嗯”了一声。呀,这个名字多棒,听着像一位冲杀在国家体坛上的运动员,但面前这个女孩儿羸弱的像棵小草呀。深山偏僻地方替女孩子取名儿竟也学着赶时髦,听,这名儿就有点“酷”。我问她是谁取的名儿,爸爸?妈妈?老师?还是自己?她笑而不答,再问,仍是如此,让我无趣。这深山里的孩子!
进了村,拐两个弯儿,到一个新修的红砖青瓦的大门前,胜男就退后让我先进门,山村里的孩子别看有点木,却如此懂礼貌让人觉得特别可爱喜欢。
一个40多岁的男人正在院中砖头做的栅栏内替花浇水,他看着我神色诧异。我把自己及来意向他做了介绍,他才客气地让我进了堂屋。
他泡一杯清茶让我喝。我看着面前这位粗壮健全的汉子心里直拉闷:他是残疾人?我怀疑是不是找错了门。我问他:“杨建是你吧?”他说:“是啊,我就叫杨建。”我又问:“1989年你们村在修一条道路中受重伤致残的是你?”“哦,这个……”我见他说话吞吞吐吐,疑心更重。“你到底伤了哪里?”“我哪里都没伤。”“哪,哪你为啥报伤残?”“这个……这个你别问。”“我为什么不能问?我专为这个来的呀!”他有点不耐烦了。他呆了一会儿就求情地说:“同志,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我们不谈这个吧!”他还是不愿说,我不能不怀疑这里必有谎报的可能,这是欺骗政府!我不由气冲脑门,端起的玻璃茶杯重重地落在茶几上,茶杯和大理石板桌面碰击的声音很响。
“爸,你……”一旁站着的胜男含怨地看着他爸。杨建却叹了口气,低下头只顾抽烟,似翻起了很深很重的心事,缠裹折磨的他很痛苦,脸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青石。胜男从桌上取过一个红布包,揭去红布是一个小镜框。她把镜框放在我面前让我看。镜框里镶着一帧放大的照片:一位俊气的模样像胜男的年轻女人。我不解地抬头看胜男,她却抹着泪水转身走出门去。杨建又叹了一口气,仍低头不语。他们父女这样,我意识到这里面必有让人心惊肉颤的故事。果然,经过一番谈话,杨建终于吐了实情,让我震惊。
事情是这样。1989年春,担任村主任的杨建继把大量坡地修成梯田后,领着群众开山破石修一段路,他的妻子在劳动中不小心踩翻一块石头掉下丈高悬崖摔伤了腰,椎骨、神经都受到严重损伤,住医院两月无明显疗效。医生说,只能控制病变,痊愈没多大希望。就是说她的病不会好,永远成为瘫子、残废。这对他的妻子以及杨建自己的打击太惨重了。妻子态度突变,坚决要出院,一刻都不呆了。杨建无奈,只好把妻子拉回家。自此,妻子再不准杨建四处求借筹钱给她治病,不听就气得不吃不喝。她说:“别治了,别再抛钱负重债。还有,这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不可张扬,张扬出去人首先就会说胜男的妈妈是个瘫子,哪我的孩子脸上多么无光,让孩子觉得妈妈完了,自己也不如人了。”她不愿由于自己的不幸连累自己的孩子,让她跟着受委屈,那样孩子会受不了,她更受不了。她说受伤全是自己不慎造成的,该她倒霉,怨不得任何人。她做好了默默苦熬以至死去的准备。他理解妻子,同情妻子,但怎么能看着妻子不管呢?他扛不住啊!他抱着一线希望按别人说的写信与河北民间的一位老中医取得联系,感谢老中医很重视,邮来了一些中草药,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让妻子接受用药。一年后,卧床不起的妻子奇迹般的好转,可以扶着拐杖下床出屋在院子里晒太阳。那天妻子对张健说,她做了一梦,梦见她的身体和以前一样,非常健康,她的女儿胜男出脱的更漂亮了。她高兴地扑向张建说:“我活来了,我活来了,我们一家人都活来了!”她被惊醒了。她对张建说:“这一定是个好梦,我很快就要全好了!张建,你说是吗?”可就在一家三口人眼前刚出现阳光的时候,天突然降下了更浓黑的帷幕,她仍然没逃过厄运,染上急性脑膜炎抢救不及死去了。
就在妻子接受河北民医治疗的下半年,乡政府有一批伤残救助款,村替她申报,但胜男妈一百个不同意,因为她怕这样一来会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她是瘫子。现在对她来说,最怕别人说她是瘫子,其他都是次要的,她怕伤害的还是自己的女儿。她宁肯不要这些钱,也不能伤害她的女儿。可村里一定要给她报,村支书把杨建叫到村部批评了一顿,杨建不得不同意了。杨建妻子的伤残救助获批500元。他领款填表时犹豫了,最后他决然在残疾人栏内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放款人说:“写错了,写你的妻子。”他解释说:“我的妻子不愿别人知道她的名字,如果写了她一定不高兴,要闹情绪的。”放款人不解地说:“你在这儿写了,她知道什么?”他说:“也许是这样,但我不愿欺骗我的妻子。她长年卧床已够可怜的,如果做出违背她意愿的事我就更对不住她呀!我是她的男人,我想以后即便有人追究起来也不会有多大的事儿,就这样写吧!”放款人被他爱妻之心感动了,就同意了他的作法。由此造成20多年来不被他人所了解的实情。
杨建初中毕业,妻子是他小学时的同学。他非常爱妻子。1988年妻子生下胜男,胜男只一岁妻子就出事了,后没生第二胎。她没生男孩儿就觉得对不住杨建。杨建安慰她说:“在如此蹇乖的命运中生女胜如男呀!”后,夫妻一合计就把女儿叫胜男,叫着“胜男”小两口享受着天伦的满足与快乐。
妻子受伤致残,杨建为了照顾妻子辞掉村主任。妻子死后,他抓养着女儿过着艰难的日子。胜男一年一年的长大,他把活人的希望寄托在胜男身上。他利用关山土质、气候科技栽培党参二亩,三年收入25000元。他说他现在的日子过得挺不错,不需要政府照顾,也不要什么荣誉,坚守妻子的遗愿,让她永远默默与大山相守吧!
告别他们父女,我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什么。离开村我不由回头望去,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些生长在大山的十分茂密的树木,我从青青苍苍中似乎看到每一棵树让风雨重重创击摧折的累累伤痕,但正因为这样,它才是大关山的树,大关山的本色。大关山的树纯粹朴真,劲挺坚强,寒暑不易,迎风长青。
(2003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