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说“酒鬼”、“烟鬼”的，还没听说“茶鬼”的，你说是吗？有，老支书宝山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烟瘾重，茶瘾更重，人都叫他茶鬼。

　　宝山当村干部20余年，梯田修了一山两洼三道沟，修机耕道四五条，造林数百亩，植果园60余亩，所产苹果、鸭梨、猕猴桃赛川地。奖状挂了一村部一家里，当大家称赞他的成绩，夸他能干时，他说：“我有什么？要说有，一是党的政策好，二是群众好，三嘛，就是茶好！”

　　他中等个儿，显粗略胖，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穿洗的泛白的蓝卡几中山服，干净却扣错了口子，戴舌沿帽却没戴正，胡须刮得马虎，总的印象是那类生活上喜干净却总脱不掉草率邋遢的人；他走路急急忙忙，干事风风火火，待人满腔热情，却又毛毛躁躁，像有许多事儿担心这辈子干不完似的。

　　1985年10月，笔者应公社书记安排筹办全社农村科技成果展，求他提供一些水果品种。当时正值紧张的秋播季节，而秋冬梯田建设又开始宣传动员。我距离他们村不远的半道碰上他。他背着一只胀鼓鼓的蛇皮袋子要赶集去。我问他去集市干什么？他把袋子掂了掂说：“几碗旱烟叶儿卖了换一斤茶喝。”他会栽种旱烟叶而不会栽种茶，就只好用旱烟叶换茶了。我是不喝茶的，对茶的重要理解不足，说：“专为换茶这么急忙？”他说：“少吃一顿饭可以，少喝一顿茶就要死。饭是底气，茶才是精神，干劲。我干工作离不开茶，过两天要铺开修地了，‘人马未到，粮草先行’嘛。”他和我谈话的同时就没停住匆忙的脚步，迫使我返身跟着他那么往回走。看他那样，又听他说，求他办展的信心就去了一半。他突然停住脚步，似乎想起了什么，瞅着我说：“咦，看我这人，咋没问你，你是不是找我……有啥事？”我说出了找他的目的，他就歉疚地说：“啊，你看这……我这人糊里糊涂的，你也该早说呀！哪我们回去谈吧！”我说：“一点小事，我们边走边谈正好，省了我多跑路。”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一边谈工作。没想到他对我的要求不假思索地赞同承诺，热情直率的态度让我惊喜，敬佩。我觉得和他合作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到集市，他握住我的手说：“明天你来验收展品，我们好好喝几杯茶。”

　　第二天我去他家，他不在，老支书的妻子在炕上扭麦辫，说支书天不亮熬茶，天麻亮上山划土方去了，让我等他。支书的妻子忙放下手中活，端来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盘，里面是旱烟叶和裁好的一沓纸条儿让我自己动手卷旱烟叶抽。我说不抽烟，她说：“嗷，干部抽纸烟（农村人把香烟叫纸烟）。”就急着打柜拉抽屉的找纸烟，我劝她别找，她不听，仍然到处翻腾，终没找到就骂起了老支书，说：“你不晓得，我家那人是个囊扎实，得到一盒纸烟不想留着招待客人就没命地抽，非抽光不可。早前天我见还有几根纸烟哩嘛。”我说：“我向您说了，不抽烟，什么烟都不抽。”她说：“你打概是见我找不到烟才这样说吧？也好，想抽我也没办法了，那就来别的吧。”她把一个白铁皮做的小火炉子搬上炕，一拨里面亮着炭火，我急说：“我不喝茶，别忙乎了吧！”她又“嗷”了一声，说：“青年人兴泡着喝，是吗？”就急着泡茶，我费了好多口舌才让她确信我不喝茶。她说：“你不抽烟，又不喝茶，就百无所敬么！”我见她很过意不去就要了一杯白开水放在面前。她说：“不抽烟不喝茶好，我看见那种抽着烟又捣着茶罐，吃一碗，看一碗的人恨死了。”这是一座当时农村不多见的鞍架式土木结构的房子，看门窗修成不过十余年，房顶的椽、板让烟熏得油黑发亮，墙上的字画、奖状叠贴累挂，全熏成灶神爷，她说：“这全是喝茶人的功成。”

　　我们正说着话儿，宝山支书来了，他看见我歉疚地说：“为了尽快把土方划到户，今天我们赶了个早儿。让你多等了，对不起！”随抱怨妻子说：“你呀，为啥不给客人敬烟奉茶？”妻子倔倔地说：“谁跟你一样，离不开臭烟苦水。”支书更大着声音说：“不抽不喝是客人的事，我们的礼数总不能倒吧？”遂就命令说：“把纸烟拿来！”妻子没动屁股，反问：“有纸烟你自己会取么？”又嘟囔说：“自个儿都抽光了还装作不知？哼！”老支书这时才明白了什么，有些难堪地说：“唉，农村人来个客人都没啥招待。”老支书动手熬茶，说：“你真的不喝？好，你不喝，那我就替你喝吧，喝着茶谈工作精神。”

　　7岁的孙孙放学回家，抛下书包察言观色地先看看爷爷，然后数数奶奶扎绑起来的麦辫把把，惊乍乍地喊：“奶奶！你把麦辫没藏过，我爷爷又偷了！”老支书显出羞涩尴尬的样儿，呵斥孙孙：“你给我滚远，胡说些啥？”孙孙响响的补充一句：“爷爷是个老贼！老贼！”孙孙抱上麦辫把把奔出门去了。爷孙俩到底为了什么我不明白，支书的妻子却笑得差点岔了气，但没说什么就提上壶去灌水。老支书对我说：“我拿了几把麦辫换了茶叶，这碎日的就记着，替他奶奶抱不平。”

　　这位支书的茶瘾的确很重，一斤的空油漆铁罐一次放一大把茶叶，熬得黑红茶汁似驴皮胶水，往杯子里倒时拉成线儿。他喝茶不图质量只求数量，喝的都是质量很差的半生茶。早一顿，午一顿，晚间又必喝不误，一斤茶只喝十天左右。老支书的妻子说：“硬是他把个家喝空喝穷的。”然而她在抱怨之中流露出来的是无奈与疼爱。她说她对老头子抽烟反对，喝茶并不十分反对，他已惯成了毛病，不喝就打嚏哈气，低头拉闷的像得了什么病。他驮着全村800多号人吃饭的重担，走不到人前头怎么带动大家？所以她扭麦辫三成中一成供给孙孙上学花，二成就是让老头子喝茶的，只是他喝得太急太贪，让她憎恶，因此他们常发生口角，孙孙又把麦辫藏藏掩掩，搅和其中，闹出了许多笑话。

　　老支书深有体会地说：“茶这玩意就是厉害，困难大了，担子重了，喝足茶什么都不怕了。”1978年秋全大队在大梁铺开200亩战场，支书白天干在工地，晚上住在工地，一日三茶不减，因为晚上还要加夜班干，因此夜半还加上了第四茶，两月喝了7斤半，就是凭茶领着群众硬把任务拿下来的。一个晚上，群众收工已到10点半，支书钻进临时搭成的草棚即工地指挥部，正要开始第四茶，一个小伙子来说，去县城拉架子车轮子的拖拉机陷进不远处路上的泥坑开不动了。他一听，急抓一把干茶叶抛进口里边嚼边扛上铁锹去修路抬拖拉机。路修好了，拖拉机开到工地卸了物，又忙乎了一个多小时的他觉得口干舌燥，渴的要紧，吃茶与喝茶其效过相差甚远，就又熬茶喝，喝完睡了一阵，胃里难受，作呕欲吐，，闹得他睡不成觉，摸上铁锹在月光下找没平好的地平。他越干越精神，一丝睡意都没有了，知道这是茶的作用，原来副作用过去后随之而来的是正作用。老支书一直干到凌晨四点群众开始上工他才钻进指挥部眯了一阵儿。从此他得了秘方，喝茶前必先吃一把干茶叶，其茶劲儿就耐时间，效果好。别人称他“茶鬼”的时候，他坦然受之，因为他对茶的嗜好依赖的确胜过别人。